昨天是我爷爷的忌日。明天是我21周岁的生日。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日子。
我的爷爷已离开我十四年。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屁孩,学校里学的课文正好讲到《乌鸦和狐狸》,狐狸说谎骗走了乌鸦嘴里咬着的肉,我的妈妈红着眼睛告诉我,爷爷不在了。妈妈跟狐狸不一样,她不会说谎。
不知道为什么,每逢大事我总是很平静,那是2002年的5月14,晚上九点过几分钟,我平静的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妈妈泪水汹涌的往爷爷的房间走,我就木偶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几个人在围爷爷的床边,我连爷爷的被子也看不见,只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那顶帽子,那是他从前常常带的,生病以后放置了很久,已经连熟悉的汗味也消散了。
门口噼里啪啦的放响了鞭炮,不久之后就陆续有邻居进了我家的门,门口的灯点得亮亮的,我突然想起来,爷爷在一个月以前答应我,会陪我过生日的。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就30个小时,他还是没有等到我的生日。我心里突然开始难过起来。家里养的一只小白狗,看着家里来的人怯生生的、又好像无忧无虑的兴奋着,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着它生气,踢了它一脚,它哼着跑开了,我又心疼它了,去追它,它看了我一会,就向我跑过来,我抱着它走到墙根下的台阶上坐着,终于哭了。
爷爷也许并不是我的世界里最疼爱我的人,但我一定是他的世界里,他最疼爱的一个。奶奶后来时常跟我说,爷爷年轻时脾气如何怪,对爸爸和姑姑,从来都没有背过,他总说,一个大男人,背着孩子,像什么样子!
可是啊,我几乎是在他背上长大的。
吃过了晚饭出去玩,他背着我,一边走一边教我,买东西要跟别人说谢谢,那时候,家附近的商店时常看到一个皱纹深深的老头子,背着一个还说不清话的小姑娘,买几颗糖,小姑娘就会双手做“恭喜”状,奶声奶气的说:“谢谢你~”然后商店的阿姨会再拿两颗糖塞在小姑娘的口袋里。
爷爷喜欢吃肉,我也是最爱吃肉的。奶奶说,我说的第一句连贯的长句子,是有一天奶奶要出门去买菜时,我说:“奶奶,今天晚上我们吃肉嘎!”这件事到现在还时常被家人拿出来讲,后面接上我是如何能吃肉之类的云云。
等我稍微长大一些了,爷爷会经常带着我去驴肉火锅店,有时天黑了也不回家,奶奶出来找,才看到,在驴肉店里,我们爷孙两个,相对而坐,中间是热腾腾的火锅,他坐一条二人长凳,自顾自的吃,喝一杯小酒,我个子矮,夹不到,就蹲在二人凳上。对于吃饭的事,尤其是吃肉,我虽然小,却也能照顾自己了。
等到上了小学,依旧是爷爷天天来接我,会给我买一瓶哇哈哈奶,我有时会让他帮我的零食揣在衣服口袋里,他的口袋内衬是蓝色,我至今印象深刻。
爷爷我们俩感情好,就是洗脚,也要在一个盆子里。毛巾沾湿了,我先拧一遍,他再拧一遍,拧出来的水越来越少,我也渐渐在长大。我掉的第一颗牙齿是上牙,是他亲手帮我扔在床底下。第一颗下牙,也是他亲手帮我抛在房顶上。
他对我是最有耐心的,从不骂我,我把他的烟壶藏起来,把他的酒倒掉半杯,他也不生气。他每天要出100个算术题给我,明明就是加加减减那几个数字,我经常要错20几个,还会写一半就迷迷糊糊要睡着,可是他一遍遍看、一次次改,乐此不疲,而且最后,都会鼓励我说比昨天做得好。
爷爷皮肤黑,我知道爷爷是白族的时候,心里很惊讶,我对爷爷说,“爷爷你那么黑,怎么是白族,你是黑族,我才是白族。”爷爷笑了,他说“小猪你是纳西族。”“……有什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 我想了想,说:“那我还是白族。”
我一直跟着爷爷睡,他跟奶奶说我乖,从小就从不会尿床。奶奶说,让我跟她睡一晚上吧。我欣然同意了。
可是第二天奶奶就表示她再也不跟我睡了,踢被子不说,把奶奶房间的木头墙都能踢得咣咣响。我说,“哪有啊,我都不知道”。爷爷说,“是啊,我也不知道。”晚上九点,爷爷就会准时带着我去睡觉。
后来爷爷生病了,总是说胃痛。我也换了房间。后来爷爷就渐渐瘦了,皮肤好像更黑了。渐渐的他不能去接我,后来他只能躺在床上,有几个星期爸爸和姑姑带着爷爷去了昆明,回来以后,爷爷还是终日躺在床上,有时爸爸带他到院子里,躺在藤椅上晒太阳。
有一天吃着晚饭,我听见爷爷在低声唤我,他问我,“今天煮的是什么汤,是白菜汤吗?”爷爷已经很久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都是单独做清淡的吃食。我说,“不是啊,是青菜汤。爷爷你想喝吗?”他说,“算了,我不想喝。”爸爸就起身去煮了一碗白菜汤,端到爷爷床前。妈妈悄悄跟我说:“以后爷爷跟你说想要什么,想吃什么,你就说有,然后赶紧跟我们说。”我问:“为什么呀?抽烟也可以吗?”妈妈说:“嗯,爷爷想要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我好像懂了。我们好像在完成一个生命弥留人世最后的愿望。
爷爷后来就连菜汤也喝不下了。模模糊糊知道爷爷好像会吐出血来。这些事,没有人会来跟我说。
五月了。我整一年都在期待这个月。这个月会结出一树的樱桃。樱桃过季最快,总是在我还没吃够就没有了。我还期待我过生日。因为高蛋白过敏,只有在这一天我才被特准吃一个奶油蛋糕。
樱桃和蛋糕其实也没有多棒,只不过是我得不到罢了。
可是那一年的五月。樱桃结出很多,我一点把它们摘下来的心情也没有。尽管我从前看着树上哪一颗红了,就要迫不及待的用棍子打下来。
爷爷已经太瘦了,好像床上只有一个被子胡乱放着。
我问妈妈,爷爷生了什么病?妈妈说是胰腺癌。我问胰腺是什么?她说那是肚子里的一个地方。
没过几天,妈妈就说,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猪以后怎么办。
爷爷的葬礼上,我到底是没怎么哭。一个家里忙忙碌碌,人来人往,别人在我头上裹白色的孝布,我就任由他们摆弄。叫我磕头我就磕头,叫我拿着那张黑白照片我就拿着。最后我拿着那张照片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看着那些抬着爷爷骨灰的人走远。我身边不知是谁在跟我说,“不能往前走了,就在这里跪下吧。"我身后的亲人们突然不可遏制的哭起来。我就低着头,看着那张照片。还有细沙嵌进皮肤的膝盖。最后我也不知是谁在带我回家。过了一天,我听说妈妈昨天晚上累得晕倒了。爸爸叫我起床,让我自己上学去。
三年以后,家里办爷爷的三年祭,一帮近亲和朋友在家里。我那时又长高了不少,宾客们吃饭的时候,我就帮着给宾客添饭。眼看一个大妈把碗递过来,我正要接过她的碗,她却说,“不用了,我想要后面那个人的。”我转过头看,一个阿姨端着一个一样的盆,盆里是一个锅里煮出来的饭。我收起了笑脸,冷冰冰的说:“小孩子也可以添饭。而且那是我爷爷。”可是我没有再管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就走开了。自己走到后院,爬上夏天草色青青的坡地上,我终于哭了,我已经后知后觉攒下了三年的眼泪。我一直都这么迟钝,这么后知后觉。
我想爷爷是不会赞同我用那样的态度跟别人说话的。他一直跟我说,当一个好孩子,别跟别人发脾气,别跟长辈冷着脸说话,别人拿给你东西要说谢谢,就算心里不乐意的时候,还是要给别人留面子……事实上,我也一直都听话,他教导我的,都会变成我的习惯,从来不用再刻意维持。可是那天我又想,爷爷还在就好了,就不会有这讨厌的三年祭,当别人再那样跟我说话,爷爷就会在旁边说:“小孩子也会添饭的,我们家小猪每天都会帮我的。”他一定会说,小朋友要有礼貌,可是小孩子也不可以受委屈。
是的,爷爷,我还是个小朋友,我最喜欢一放学就看见你,我最讨厌委屈。我遗憾的是没有好好做你给我写的数学题。可是你是大人了,你没有遵守约定陪我过生日,你会不会也觉得遗憾呢?
其实啊,生日什么的也没关系,我的高蛋白过敏已经好了,我随时可以吃蛋糕,也不再期待玩玩具,我就是想让你再陪陪我。
然后我会告诉你,我是在哪一年终于释怀庆祝了生日,我会告诉你是谁给我买了2002年以后的第一个蛋糕,我会告诉你他们是怎么在生日那天闹着把我推到水池里,我会在跟老爸吵架之后让你帮我出气。当然我还是做不来那些数学题,但是有什么关系,你不会因此不疼爱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