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阵横空,长云逐紫日。初春的江汉油田已绿意盎然、春暖花开。小桥流水旁的一户家人,正披麻戴孝、勃谿相向,父亲去世了,母亲被指桑骂槐。
1987年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年,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让这个一家三代惨遭了史无前例的悲痛。父亲狠心地抛下了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管不受爷爷待见的母亲,不顾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中的爷爷,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这个原本还算幸福美满的家庭瞬间崩塌瓦解、支离破碎。母亲带着13岁的姐姐和4岁的弟弟随即改嫁,我依旧跟随姑姑在城里上学,那年我6岁。
01
一年后的十月,正是深秋时节。天空下着雨,潮湿的地面有些泥泞不堪,风把两旁的小树吹打得东倒西歪,路上的行人小心翼翼地来回走着。放学后,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姑姑说母亲思念我极致,想接我去她家小住,我却瞬间愁眉苦脸,笑容尽失,对那个印象并不深刻的母亲滋生了几分恨意,觉得她不该来打扰我的生活。我早已习惯了在姑姑家的日子,也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更不想看到母亲抽烟的日子,同时也不想知道她跟父亲那些矛盾的日子。
那时,我更爱父亲,每每考试双百,每每看到我呈现给他的小红花,每每递交“三好学生”等奖状,父亲都会把我重重地抛向天空,然后施展一切法术拥我入怀,好一个喜欢,爱我胜过弟弟。每当回忆起父亲,便会激起我对母亲莫名其妙的敌意。
02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母亲身着蓝色毛衣、黑色长裤,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皮肤白皙,标致中略带忧伤。母亲来到我家,没有人迎接她,没有人有笑脸,都冷若冰霜的视她为仇人,都不能原谅她给父亲造成的伤害!我也不喜欢她,可终究我还是敌不过她。
第一次去母亲的新家,也算富裕,楼房中有着各自不同的房间,家电齐全、摆设规整。母亲对我的到来,可谓欣喜有佳。
“二丫,走,去给你买两套衣服。”母亲微笑着牵我的手。
“别碰我,我讨厌你!”我凶狠地盯着她,又吼了句“我才不去呢!”然后,我一溜烟地跑掉了。
母亲依然微笑着,独自一人来到了集贸市场。这件不够花,那件又太艳;这件不够大,那件又太小;肥的,瘦的,母亲精心挑选着,两套衣服足足花了半晌时间,“这条背带裤,二丫穿着肯定好看,那件方格上衣也不错。”母亲笑靥如花,买下了。
“二丫,刚买回来的新衣服,快来试试。”母亲说完,从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又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用她那发黄的手指划出火焰,点燃了那根香烟。看到她抽烟,我的怒火也被点着了,瞬间涌上脑门。我从她手上抢过衣服,用力往地上一甩,双脚踩在衣服上,反复蹦哒地叫唤:“我不要你的衣服,我讨厌抽烟的女人,你送我回家!”我歇斯底里地怒吼,一遍又一遍:“抽烟的女人,你送我回家,送我回家!”
我用眼珠子横眉冷对地斜视母亲,只见她有些麻木,眼角泛出了无可奈何的泪花,她没有理睬我,有些颓废的样子,默默地走到了隔壁房间。烟抽得更猛了,一支接一支,原本干净的地面,瞬间被满地的烟头,变得狼藉一片;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她那张无助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突然,从门缝隐隐地听到她的抽泣声,母亲哭了。
伤心的母亲,并没有因此而疏远我。相反,她更讨好我。她知道我爱吃她做的发糕。先是舀了六七碗米,估摸着够六七口人吃,然后用水浸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她带上泡好的米,去别人家借磨子,那玩意很重,母亲吃力地推着,渐渐流出了汗水,隐隐地浸湿了她的衣衫。
一圈两圈三圈……也不知推了多少圈,过了半晌终于磨完了,回来时见她像个白面人。继父家的奶奶告诉我:做发糕不仅麻烦,还是个技术活,泡米、磨面、蒸煮都要恰到好处,你妈妈这门手艺很精湛,而她老人家一辈子也没捣鼓明白,这次跟着我沾光了。我仍是不屑一顾……
大约过了一小时,热腾腾、白花花的一笼圆发糕拔锅卷席。“二丫,开饭了”,母亲亲切地说。我仍然很矜持,但内心早已垂涎欲滴,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比姐弟都多…我斯文地吃着,吃着吃着,心里吃开了花,但我知道,这花依然只是对发糕而开的。母亲看我开心地吃着,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想帮我再盛一碗,我已跑离饭桌玩去了……
04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95年,我高考的那年。听说继父出了状况,又临母亲独自带着姐弟生活。她们的光景过的怎样,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晓,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之嫌。但,听说母亲在40岁之前,没过过苦日子,就连家务活也做的不多,先是依靠我父亲生活,后是伴随继父渡过了八九个春秋。
05
继父的撒手人寰,彻底地改变了母亲后来四五年的生活。她在小镇上没有工作,亦没有收入来源。无奈之下,她租了农田,学着务农。没有犁地工具,她便找人借;不懂农活技巧,她便请人教。如此,日复一日地,晨炊星饭,劳苦耕作,风里来、雨里去。因为劳动基础差,做事笨拙,怕耽搁播种,她总是一天只吃一顿饭;怕收割遇上狂风暴雨,她总是深夜迟迟归。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一直持续着……
田里的精耕细作,填满了母亲的日子;远方求学的我,也时常被母亲牵挂。这些年,我们不曾见面,但母亲不间断地给我寄过衣物,寄过她亲手做的发糕、米糖;我对母亲的态度,渐渐地有了好转,也经常写信给她,告诉她我的学习情况等。
06
那年的8月,正值盛暑之夏。江汉平原的上空晴朗无云,地面流金铄石,柏油路沥青已融化的稀里哗啦。母亲得知我即将去上大学,她怀揣着靠自己种田换来的4000块钱,徒步近20公里,再次来到我家。
进门霎那间,我惊恐万状,曾经那个标致的母亲不见了:浑身湿透的的确良衬衣,她那摇摇欲坠的身体,黝黑而瘦小的脸庞,布满褶皱而粗糙的皮肤,蓬松而凌乱的头发,城里人的模样完全不见了……
我鼻子瞬间一阵酸楚,泫然欲泣,用力地抱住了母亲:“妈,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原来不是这模样啊?”两行心疼的泪,瞬间滴落在了母亲的肩膀上,径直流入到了她的心田。
“妈妈很好啊,傻孩子,哭什么啊!”母亲没意识到她的变化触动了我,相反安慰着我,我的心更疼了。
姑姑也破天荒地叫了声“嫂子”,姑姑知道母亲这些年受尽了苦难,作为女人的她,更能理解母亲的不易,便由以前对母亲的冷漠态度,转为了现在的几分敬意。她快速找了一套七八层新的干净衣服,让母亲去换上,还给母亲倒了一杯热茶,并到厨房准备饭菜……我心里一阵窃喜,母亲的付出,总算没有白费。
我们都不知道母亲是来送学费的,只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很辛苦!晚饭后,母亲拿出4000元钱跟姑姑说:孩子是她生的,她不能一点责任不尽,大学的学费她来出……还没等她说完,我早已声泪俱下、嚎啕大哭,原来母亲在不惑之年学着务农,受尽了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跟我交学费,我的心被针扎了一般地疼。这是我第一次彻底在母亲面前“柔软”。
晚上,我让母亲跟我一起睡了,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与她促膝长谈,第一次与她一起睡觉。我告诉她:学费拿回去给姐弟用,我有钱,爷爷、姑姑早为我准备了,我成绩好,到了大学可以勤工俭学……后来她坚持让我收下了1000元。
终究是血浓于水、骨肉情深,再次看到她满脸的皱纹、斑白的头发、皲裂的伤口,我寸心如割……我哽咽着:“妈,以后不要种地了,给我四年时间,我会把你们再接回城里。”那一晚,我和母亲都睡得很沉很沉……
07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的母亲,一个抽烟的女人,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性,但她却用她瘦小的身躯承载着不堪重负的灵魂,筑起了我坚不可摧的人生!也是这个抽烟的母亲,长年累月、不辞劳苦,用她那无私的爱,砥砺着我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