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卖

远处的群山渐渐从黑暗中显出轮廓,天空从开始的黑沉变得灰白。当村里的公鸡发出抑扬鸣叫时,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发愣似地看着木板间的微光,像刚睡醒的迷糊,也像是进行着一场沉思。

她摸索着在黑暗中起床穿衣,动作迟缓得不像是少女,反而像提前步入暮年似的。随着门闩拉开的轻响,她推开房门,清晨的白光霎时间灌满整间屋子,将里面的逼仄杂乱暴露无遗。她眯起眼睛走到门口,在缸里舀了水胡乱地洗了一把脸。不远的院子上,一个中年妇女正将篷里的鸡鸭赶到野地里去。

“娘诶。”她叫了一声。

中年妇女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醒来咯?水缸里没水了,你去井里打点水回来。”

她应了一声,便要走进堂屋去拿水桶,迎面正好碰到一个汉子扛着犁具走了出来。汉子身体壮硕,面容稳重,是村里青壮年中最能干的。她每次看到自己的哥哥,都觉得很骄傲。从小都没见过父亲,兄长就是她心中最高大的男人。

汉子微微皱眉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张了张嘴,但没有说话。而她只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进了堂屋,看着他扛着犁往远处的水田走去。随后她便拿了水桶,兀自去往井边了。

这是一座只有二十来户人的村子,孤零零地缀在半山腰上,与外界交通极为不便。男人们只会在出去卖粮食或采购时才出村。像她这样的女人,大多一辈子都没走出过大山。往常她总会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这几天来,她却不敢想了。

穿过一片竹林,便到了村里其中一口水井处。这是村里年份最久的一口井,井水从山石中渗出,整年清冽甘甜。小时候她曾听说有一个被卖到村里来的媳妇在这口井自杀,但年份太久不可考证。几十年来,村里人饮这口井、用这口井,仿佛是一种天经地义。

当她到的时候,一个身着艳红长裙的女人正蹲在井边。山中的村子少有这样鲜艳的颜色,所以一望而知是村里唯一去过县城的女人,廷芳。每天早上,这个女人都会拿了自己的瓶瓶罐罐到水井边洗脸,村里人经常斥责她污染井水。

“不是洗脸,是保养,懂不懂?”廷芳每每这样顶撞那些人,惹得一片嗤笑。

廷芳抬头,看到是她后,突然意味深长显出一丝微笑:

“你要去了?”

她微微一惊,水桶都掉到了地上:“你怎么知道?”

“嗨呀,里外就这么大个村子,这点破事早传遍了,可不止是我知道而已呢。”廷芳摆了摆手,从水井里舀了一盆水,“到底是乡下。”

她看着廷芳,欲言又止。

“不过啊,虽然城里好,但我还是劝你别去。毕竟那种钱也不是谁都能赚的。像你这样的小姑娘,还是呆在村里找个老实人嫁了吧。”

廷芳故意拖长了语气说出这番话,一边用余光偷瞄她,看着她的脸从微红到青白,她发现果然跟她想的一样,这个姑娘是不想去的。

她感到又羞愧又难堪,赶紧快步向前打了水就想离开。但廷芳突然拦在她面前:

“我看你的样子,是不想去?”

她愣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

廷芳的眼神忽然亮了,整个人也变得十分激动。

“你要是不想去,我替你去怎么样?你就好好待在家,赚了钱我分你一半。不、不止一半,我只要够我吃的,其他的钱都给你!”

“他们会让你去吗?我听说……”她犹豫道。

“会,会的!只要你不去,他只能带我走!”廷芳握紧了她的手,整个人像是狂热了一般,“我知道那种工作你不会愿意做的,就让我去做。我不要钱,我只要离开这里,我要去城里边!”

她在心里做着挣扎,想答应,但又何尝容易呢。母亲,那独自拉扯大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老了,干不了几年了;哥哥空有一副好身体,但因为家里太穷至今未婚。她呢,每天只能干点家务,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或许不久也要嫁人了吧。她这次去工作,可是要赚钱给哥哥找个媳妇的。

她摇了摇头,嘴里念叨着抱歉。廷芳忽然松开手,有些恼怒地推了她一把:

“装什么装,等着看吧,看这位置最后是谁的!”

说罢,她带着东西大步地离开了。

前来打水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看清是她和廷芳二人在争吵后,都开始指指点点,尤其对于她,异样眼神更多。她感到非常不自在,又怕受到其他人的盘问,打了半桶水就匆匆离开了。

中午,她做好午饭,在门口等着母亲和兄长回家。今天的天气极好,天空干净得像刚洗过一般。而远处一层一层的山,在明亮的天空下也不像往先那样令人压抑。山外边是什么呢?或许,她很快就不必再为这个问题头疼了。

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桌子上,三张静默严肃的脸,两个寒酸的菜。他们默默地吃着、吃着,像沉默的老牛,也像这个沉默的山村。打破沉默的,只是呜咽的风声,以及母亲的低问:

“东西收拾好了吗?”

她愣住了,突然有那么一刻说不出话来。坐在她对面的哥哥放下碗筷,代替了她发言。

“她不去。”他说话听起来有点瓮声瓮气,“我不准她去。”

“她必须得去。”母亲的声音骤然变得尖利起来,与儿时训斥他们兄妹时没有两样:“她不去,我们家以后怎么办?我和你以后怎么办?”

“有我!”哥哥站起来说,他的身材魁硕有力,“我去打工,能养活我们家!”

“你上哪打工?你不得留在村子里,地不得要人种啊?我还等着抱孙子,我们哪来的钱讨老婆?怪你爹走得早啊,不然我们家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就算不要老婆,也不要卖了我妹妹!”哥哥突然站了起来,像一只愤怒的野兽,却不知如何发泄怒火。他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有着最强健的身体,为什么,竟然要靠妹妹的牺牲来换取生活!

“反了天了,这话你也敢说出口,你爹要是在,第一个就要打死你!”母亲气得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你以为她是去吃苦的啊?你看人家王廷芳,去了城里一趟,钱没少赚,人也光鲜,有什么苦吃了的?她现在巴不得我们不去,她才好钻那个空子!”

“我不准她去!”哥哥吼道。

一阵风吹了进来,让她没来由地感到有些凄然。她轻轻起身,身边两个最亲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我去。”她说。

下午,当日色已有西沉之意时,孙二回到了村子。说是回,其实也不甚恰当,因为他与这个村子已没有太大关联。当父母离世后,他便一个人去县城闯荡,几年后回村时,俨然已有了一副城里人的阔气。

那时他跟村里人说,自己是为县城模特公司跑腿的,回村只是找几个年轻女人去顶顶缺。能见识世面,还能赚钱。不说别的,只要签合同,当场给两千块现金。小村庄里没见过这样的好事,都想要去。但最后孙二带走的只有廷芳一个人而已。

廷芳去到县城的前两年,每月都按时寄回来一笔钱,让村里其他人眼馋无比。但后来,廷芳曾一度失去消息,直到一年后被警察送回。这时人们才知道,孙二是个人贩子,而廷芳在城里做的是怎样的工作也明了了。一时间,全村对廷芳无不鄙夷,辱骂也时常有之。而廷芳不在乎,到处宣传着城里的好,扬言要离开这座村子。

讽刺的是,当孙二又要回来的消息在村里传开时,嘲骂的声音小了,有姑娘还未出嫁的人家纷纷盘算着能不能让自己女儿像廷芳那样出去赚一笔钱。但最终孙二看上的,只有她一人。

当她收拾好行李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火红的云霞,在山的一头格外夺目,像是一袭火红的长裙。廷芳来了,她期望着离开这座山村已经太久,好不容易等到孙二的到来,她又怎么能错过?

“孙哥,你们还缺人吗?”廷芳几乎是央求地拉着孙二的手,嘴里发疯似地呓语:“你看我,我回来后有好好保养的,还跟以前一样。你知道的,这一行我有经验,我比她好多了。求求你带我去县城,我受够了这个村子了!”

然而,当孙二看到她时,整个人显出了难以抑制的愤怒:“你他妈还敢在我面前出现?当年要不是你,我他妈能进去吗?你还知道跑,还知道报警?现在知道来求我了,啊?”

孙二一把将廷芳推倒在地:“你有今天这个下场,那是你活该!你就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等死吧,这辈子你也别想进城了!”

她收拾好行李走出房门时,刚好看到廷芳躺在地上的画面。不知为何,她想到,那一袭红色长裙散开在她身体四周,看起来很像一朵绽放的鲜花。

出发时日已暮了,再过不久,黑夜会像潮水一般淹没这个山村。孙二走在前头,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手电筒,在他身后跟着那对兄妹。哥哥担心妹子的安全,执意要送完这一程。

孙二倒是无所谓,干他这一行的,不被信任才是常态。但无论怎么不信任他,拿到钱时对方眼里也会放光,这才是这样的僻壤穷山中最为真实的表情。所以就算人贩子的身份暴露给这群人,对他而言也没有大碍。

兄妹都是寡言少语的类型,哥哥虽然一路上护着妹妹,但大多数时候都在沉思。思考着为什么在这个世道,靠自己的力气不能撑起自己的家庭,竟唯得牺牲了妹妹,才能维持整个家庭。他愤怒,为自己的无能。

而对于少女而言,内心更多的是忐忑。她曾经很多次听过廷芳描述城市的自由、繁华、便捷,宛如天堂一般让人感到舒适,远胜于山村生活的单调、枯燥、事事都有人在背后多嘴。对于单纯的她来说,这样的生活景象也未曾没憧憬过,看着廷芳的红裙,也会想像自己穿上的样子。只是以这样的方式进城,对她而言始料未及,她内心慌乱如麻,不知道如何面对。

天渐渐暗下来,哥哥明白自己已经不得不回去了,再晚一点,他将看不到回去的路。她拥抱了自己的哥哥,互道注意安全。

“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她。”孙二皱着眉头道。

“等有空,我就去城里看你!”做了保证后,哥哥决然不再看她,一路小跑着往山上去了。

如水的夜色渐渐漫过她和孙二,周遭万籁俱寂,透出一种寥落之感。孙二打开了手电筒,勉强照清了前面的路。离山脚还有约莫一个小时的路程,她心中的不安渐渐浓重起来。周围的黑暗让她不自觉地靠近前面的光,却又害怕那个拿着手电筒的人。

“第一次下山吧?”孙二淡淡问道。

她点了点头,仍然没说话。孙二看出来她心里忐忑,甚至是害怕,他记得当年的廷芳也是这样。

“害怕?那为什么还要跟我走呢?”孙二微微看了她一眼,后者仍然是紧闭嘴唇,于是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到:“其实我也知道,钱嘛。如果不是为了这些钱,谁愿意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呢?谁都是想要体面活着的。”

她的神色略有松动,不知是因为孙二说话还算恳切,还是在这黑暗的环境里自然产生的依赖,她感到孙二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注意到这一点的孙二继续用言语安慰着她。

“你的家庭情况我大概也想象得到,毕竟家里少了个男人就等于少个劳动力。穷得也正常,再加上,你娘也想早抱孙子吧?”

“嗯......”她轻轻答应了一声。

“我早些年和你情况也差不多。”孙二叹道:“那时候,先是我爹出了意外,原本身体就不好的我娘,一年不到也走了。在那个村里啊,越是这样困难,越是没人会帮忙。我才十七岁,就一个人跑下山了。”

或许是觉得她倒也是个好的倾诉对象,孙二把自己这些年摸爬的无奈,都说了出来。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闲聊,距离不知不觉已经越来越近了。

“我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孙二认真地说,“毕竟说起来,你家里人把你卖给我,我又要把你卖给别的地方,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怕我恨我不信任我都是应该的。只不过我和你一样,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我罪恶很重,但我没别的选。我卖到城市里去的人很多,你知道吗,她们很多人求着我卖她们,因为她们没钱。她们都叫我孙哥,我关照着她们,让她们不至于受太多欺负。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拐卖她们的是我,还是穷。”

“各有各的苦衷吧。”她点头道,这时她心中的不安已经减弱了很多,在她看来孙二这人多少是值得信任的。

“我们到了。”孙二指着远处说到。

她这时才发现,从山路走出来,下面是铺得平整的公路,一直延伸到很深的黑暗之中。向那片黑暗中眺望去,她隐隐看到了霓虹般的灯光,那边就是城市吗?

孙二领着她又走了两步,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野地里。孙二示意她上车休息一会,然后趁夜出发,很快便能到预定的地方。

刚上车,孙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不安之下,他当即决定马上离开。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强光射进车里来,二人不由得紧闭了眼睛。孙二发动汽车,大吼道:

“系好安全带!”

她哪里知道安全带是什么东西,随着孙二踩下油门,她只能随便抓住点什么。她看向窗外,一片忽红忽蓝的灯光不断闪烁着,虽然从未见过,但她知道这是警车。

孙二急速打着方向盘,但警察已经围上来,他只能向着一个方向冲了过去。少女只感到一震重重的震荡,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当她重新醒来的时候,周围是一片刺眼的白。护士说她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到撞击晕了过去而已。当时孙二慌不择路,撞到一根电线杆上,幸亏有安全气囊的保护,两个人都没受伤。

不一会,警察前来询问情况,就她与孙二的关系做了笔录。她感到头晕和茫然,甚至没有悲喜,警察问到什么,她就如实回答,很快便结束了这场谈话。

“他......孙二,怎么样了?”笔录最后,她问道。

“他和你一样,也没有受伤,先被我们拘留了。你们呢,还是多少长个心眼,这个人是我们通缉好久的人贩子了。”

他以为我们不知道孙二是人贩子,她默然想到,城里的警察也不明白偏远山村里的事情吧。当警察说到要送她回家时,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不必去做那种工作,但同时也没法赚钱了,家里的事情,又该怎么解决呢?

当天晚上,她就被警察送回了村里,母亲和兄长看到她回来都感到十分震惊。母亲得知情况没多说什么,总归是白得了孙二两千块,哥哥倒是很高兴妹妹完好无事的回来了,以后的日子,虽然贫困,但还是要继续下去。

“好好的就好,”母亲说,“至少不像王家那个女人,一辈子都不安生。”

“廷芳?她怎么了?”她奇怪地问道。

“她?死啦。”母亲说,“昨天晚上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非要去追你们,黑灯瞎火的,不知道在哪里踩空了。”

她愣住了,刹那间她想到了廷芳被孙二推到在地的景象,那一身火红的长裙.......

“尸体是今早上才找到的,还是那件红色的裙子,从崖上面看下去,像是开了一朵红色的花一样。”

她不由得想象着那样的情景,从心底生出一丝悲凉。廷芳她,终究没能逃出这个由群山围起来的牢笼啊。

或许,拐卖却是一条好的出路。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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