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强在他的遗嘱发布会上,道出了另一种现实: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都挺好》剧情尾声,预感到身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苏大强,停止了放飞自我。他像一个顽皮的,蓄意耍闹的孩子,飘了40多集后,终于安静下来。苏大强宣读遗嘱,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也是导演对这个人物的最终陈词。倪大红在这一幕戏中,奉献了令人汗毛竖立的演技,也宣告了一个影视剧经典角色的诞生。这个角色足够复杂,他一生的经历,是社会中家庭关系的典型写照,而子女与原生家庭的结,正源自原生家庭的婚姻关系。
看完大结局,觉得这剧叫《被嫌弃的苏大强的一生》可能更贴切一点。将这剧放置到苏大强一生的维度,可以看到,像无数平庸的中国男人一样,在他强势媳妇离世后,截取了他人生中的一个时间切面。整部剧时间线不到一年,正是苏大强“放飞自我”的一年。而当他发现自己患病后,又回归到真正父亲的那个角色。在苏大强的“作爹日常”中,导演用了轻喜剧的手法,削弱了严肃的效果,照应了结尾处真实苏大强的回归。
苏大强为什么如此“能作”?
苏大强的“作”,是一种对自我平庸人生的戏谑。
苏大强的“作”,被观众嫌弃,实则他的一生都在遭受嫌弃。
苏大强的“作”,并不是他的本性,活在苏母强权下的,同样不是他的本性。
在遗嘱发布会上,他拿出了一支钢笔,说:“这是我工作第一天买的,本打算用他写字,没想到用它记了一辈子账。”这句台词道出了苏大强在情感与个人价值上的双重失败。当年的苏大强也许是一个有些追求的年轻人,而从他娶赵美兰那一刻起,悲剧就已注定。苏母因城市户口嫁给苏大强,这是一段无爱的婚姻。看似是苏母的强势,导致苏大强在家中的存在感极低,懦弱无能,而这并不是造成悲剧的根源。在一个家庭的内部结构中,女性的功能本就不弱于过男性,女强男弱,依然能维系着整个家庭的和睦运转。
维系这种运转的,在传统社会中,是某种伦理对女性的道德约束。在正午阳光的第一部剧《闯关东》中,同样构建了一个这样的家庭——大儿子朱传文与大儿媳那文,同样是包办婚姻,女强男弱,而那文的角色,正是以传统女性的“贤”在维系着这个家庭。朱传文是家庭的面子,那文则是里子。一个家庭的组织关系,正如社会组织关系的映射,它需要一种平衡与制约,有行政机构,就要有监察机构。而当传统的贤妻伦理瓦解,家庭出现危机的状况下,这种家庭关系和权力就会失衡,其中一方的独断,导致了每个成员的意志无法得到平等的发展,下一代的人格就此烙下原生家庭带来的负面印记。正如剧中的苏大强,即使不满意妻子的“重男轻女”也不敢出面纠正,攒私房钱给女儿买练习册,被媳妇发现遭到罚跪。这即是一种家庭权力失衡。
在苏家的这段婚姻中,苏母曾想过要离开这个家,独自去上海成家。明玉的出生,让苏母的逃离告破。实际上,从明玉出生那一刻起,苏家就已陷入危机,苏母将对婚姻的失望,对苏家的积怨,灌注到苏大强和苏明玉身上。苏大强失败的婚姻与父亲角色的缺失,也是生产家庭负能量的根源。现代家庭中,当父亲的角色无法主导家庭权力时,这个家庭靠什么维系,如何达到一种平衡,这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被嫌弃的苏大强,颠覆了中国式父亲的形象。父爱并不如山,当你想要依靠这座山,山就上厕所了。当你想要这座山为你遮风挡雨,山就跪了。在明玉之外,父亲在家庭中的角色,也同样影响者下一代男人。长大后的苏明哲和苏明成,都传承了给媳妇下跪的“传统”,也都不是家庭角色的实际主导者。在苏母的强权下,看似培养成功的两个儿子,身上同样遗留着苏大强的种种缺陷。
如此失败的苏大强,值得“洗白吗?”遭到全体网友嫌弃的苏大强,对这个家庭有过付出吗?答案又是肯定的,甚至有点辛酸。
像无数个权力失衡的家庭一样,苏大强是那个选择隐忍的,他扮演的是家庭的里子,只不过换了性别。当苏明成无数次怀念苏母的时候,他不知道的是,苏母对他的付出与爱,其中都有苏大强的一份隐忍。苏明成找工作、买房、买车、结婚的钱,都是苏母剥夺苏大强的生活资源换来的,甚至小舅子一家,也是从苏大强身上搜刮出来的。这为苏大强住在明城家,百般刁难这个儿子提供了合理性。为什么“作”老二最狠?苏大强心中有一笔账,你小子眼下拥有的一切,都是从你爹身上削来的啊,你妈没了就该你还债。事实也如此,如果当年苏大强当年选择与苏母离婚,苏明成心中的“慈母”根本就不存在。
编剧高明的地方在于,让这样一个隐忍的老好人形象,有一天选择“放飞自我”了,并将一系列“放飞”的过程戏剧化给观众看。用观众吐槽洗白大结局的话说:有人做了一堆坏事,做了一件好事就获得原谅;有人做了一辈子好人,做一次坏人就被钉唾骂。苏大强的人生轨迹兼具这两点:他实际上做了一辈子好人,在媳妇去世后,选择“作”了一波。而在作出天际患病后,又做了一回好事,与儿女达成和解,选择回归最初的本我。观察生活中的老人,就会发现,有的老人一生脾气温和、晚年却性情大变,这实际是一种补偿心理,他们对一生的经历心有不甘,选择在此时爆发出来。
苏大强前半生的隐忍,是因对苏母的爱,对儿女的爱,或许兼而有之。当他在遗嘱发布会上嚎啕大哭,这哭,是对一生之苦的真情流露,有情感的压抑,有一事无成的懊悔,更有作为男人未尽人生之责和未能活出自我的不甘。
与苏母共度的前半生,是他的第一重人格。苏母死后,上演“作爹日常”,是他的第二重人格。只有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前,即将进入“无我”状态时,此时的他,才拥有短暂的“本我”。在那一刻,父亲这个角色才真正属于他。他想起自己已经当了爷爷,想起二儿子的婚姻状况,想起受尽委屈的女儿。而在他生命前两个“人格”中,苏母的强权,导致他与这个角色疏离,“放飞自我”的快意,麻痹了他的责任。
剥去苏大强身上戏剧化的一面,这样的男人形象具有普遍意义,他是我们身边的许多个父亲,他们是家庭中的“老实丈夫”, 是被嫌弃的“油腻中年”,他们最终将成了现实版的苏大强。在中国社会中,父亲这个角色承担过多少责任与伟岸,背后就隐藏着多少脆弱与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