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班牙读书时的房东是中国人。她女儿叫安吉拉,是中德混血。
这小家伙在西班牙瓦伦西亚出生,一睁眼便是黑头发的妈妈和金发碧眼的爸爸,耳边听到的却是姥姥纯正的威海方言。房东和她老公那时候忙事业,就把孩子给姥姥带。于是大家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景象——
一个黑发的中国老太太,和一个黄头发,黑眼睛洋娃娃似的小姑娘用纯正熟练的威海土话,捂着嘴偷笑一个大腹便便的西班牙大叔半秃的脑门。
小安吉拉特喜欢说话,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长辈们都慈爱地笑,安吉拉真是一个小天使啊。
当时房东的愿望是,安吉拉可以让她度过一段宁静的时光,哪怕那只有片刻。
只是没想到幸福来的那么突然,突然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房东给安吉拉系上扣子,拉紧书包带,温柔地在她脑门轻吻,要好好上学啊!
第一天从幼儿园回来,房东关切地问,怎么样安吉拉?幼儿园好玩么?
安吉拉不说话,愤怒地紧闭双唇,小脸涨红,两条弯弯的眉毛锁成了一道大铁门,粉红的小书包皱皱巴巴。
房东和老公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不适应?
一连七天,安吉拉的情况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有些加剧。
这一天,温柔尽责的女老师一通婉转的电话更挠得房东心急如焚——安吉拉,怕是患了失语症。
房东两口子火急火燎赶到幼儿园,美丽年轻的女老师脸上写满了遗憾,安吉拉来幼儿园一个多月,一次也没有张嘴说话。
为……为什么呢?房东惊得嘴合不上,安吉拉以前在家里很喜欢说话的呀!
请问,您在家里说什么语言?女老师大大的眼睛湛蓝澄澈。
哦——房东恍然大悟,在家整天和姥姥说威海话的安吉拉突然来到一个全是瓦伦西亚语的幼儿园,难怪觉着自己格格不入,难开安口。
幼儿园的安吉拉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安安静静看着小朋友嬉笑打闹,回家却打开了说话模式。
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安吉拉仿佛得了赦令,积攒了一天的抑郁之情终于得到释放,上蹿下跳,一刻不停。一直到上床睡觉,房子里仍回荡着安吉拉哈哈大笑的声音。
房东和老公无奈地苦笑,安吉拉,可以把你的活力平均分配给学校一些么?
安吉拉虽然不说话,却心思细腻,为了感谢一直帮助她的女老师,她用最爱的彩铅给老师画了一幅画像,为了避免开口,她让妈妈给老师送去。
情感丰富的女老师看了安吉拉的画,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不住地滴落脸庞,安吉拉,谢谢你!可以让我听一下你动听的声音么?
一旁的小安吉脸上挂着大大的羞涩的笑容,轻轻摇头,转身小鹿般跑了。
经过了一年的努力,安吉拉终于掌握了瓦伦西亚语,生活步入了正轨,房东两口子却计划着将她转入私立学校,接受更优质的教育。
于是安吉拉又一次失语了——
这次的学校大家讲的不是瓦伦西亚语,而是西班牙语。
往事浮上心头,第一天回家的安吉拉垂头丧气,憋着嘴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含着泪,气鼓鼓地把自己锁在屋里。
房东两口子又一次被学校老师温和告知,安吉拉和普通孩子有些差别。
有了先前经验的两人这次内心的慌乱稍稍平息,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晚上天翻地覆的准备。
等我见到安吉拉的时候,她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正在和她妈妈学习中文。她留起了瀑布般长长的黑色直发,目若星辰,嘴唇桃红,耳朵上嵌着两颗晶晶亮的小耳钉。
你好,安吉拉!我冲她打招呼,为了表示我的友好,我说,你的鞋子真好看!
她躲在房东身后,只露出半张脸,羞涩地冲我笑。
我们认识了大概一个月,有一天晚上,安吉拉突然对我说,你——好——。
她的汉语说的磕磕巴巴,洋溢着伊比利亚火腿的香味,但第一次听到安吉拉声音的我还是受宠若惊,虽然我们的谈话仅限于此。
又过了5个月,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安吉拉晚上躺在沙发上哼counting
stars,见我出来要我和她一起玩musicaly,我说,安吉拉,原来你这么喜欢说话呀!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温暖的笑容,从沙发上跳起来,欢快地说,
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