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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关于彭奶奶的故事，是在我回了趟老家，站在外婆家门口往外看去的那瞬间，决定写下来的，彭奶奶的脸上看不出有多大的表情起伏，我看见她穿着那件有十年来头的大衣，坐在院子门前，一个人静静的抽烟，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我甚至希望那是天使在亲吻她这一生的疲惫。

彭奶奶已经年近九十，身体还算硬朗，也没有老年痴呆，也或者是她并不敢生病，我在她身上看见了"生活”。

彭奶奶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结婚挺早，家里不算富裕，甚至有点穷，大儿媳妇是个性格很热烈火辣的女人，夫妻关系不算和睦，有两个女儿，或许因为妈妈的缘故，两人和彭奶奶的关系并不那么亲。

从我有记忆起，彭奶奶的丈夫就已经去世，在村子里也不怎么受待见，幸运的是那条巷子里的几位老人关系都不错，也或许是因为各自都有着不同的人生遭遇，才让她们彼此成为彼此生活里的那点温暖。

有一年大儿子遭遇车祸去世，自此彭奶奶不仅是失去了大儿子，连带着自己的大儿媳妇和两个孙女也一同失去了。大儿子过世后不久，大儿媳妇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这个家，从此没有下落。

听说带着两个女儿另嫁他人。

都说时间能够抚平伤痛，可我在彭奶奶身上看到的是将自己的伤痛埋进心底，让生活的表面波澜不惊，很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彭奶奶的大孙女的联系方式，我浏览了她的空间动态，似乎过得挺不错，心里那种泛滥出来的怜悯心也在那一刻收了起来，即便时间真的在改变一些东西，就像我和她再也回不到小时候的那种自然和亲近，可还是很开心，很开心她过得挺好。

或许是因为圈子不一样，也或者是因为过了太长的一段时间不曾有过联系，也或者是因为我们都已经不是小孩，真诚和信任并不能像小时候那般痛快的交出去，也或者长大后，人人都变成了胆小鬼，我几次想问她，想问她是否联系过自己的奶奶，但是每次我都忍住了，我好像没有立场去八卦这件事，哪怕我可能觉得于我而言，那是一种关心，但是于她而言，可能是一种无耻的八卦和不怀好意的伤害，所以我和她之间的聊天只字不提她的童年，不提她的奶奶。

大孙女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可爱的宝宝，而更加深入的话题，我们不曾谈过，丈夫对她好不好，孩子是不是听话，生活是苦是甜，我们之间都不曾谈论过，倒是她心思起来了，想着给我介绍个对象，后来也就没了后来，貌似条件不符，有些人的相遇真的需要缘分，我想我和她的朋友没有缘分认识，就像我和她约了好几次碰面，最后总是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没有见成。

几番“挫折”后，我们已经不再执着于约个时间见一面了，似乎这是成年人之间特有的一种默契。

关于她和她妹妹的后来，我一无所知，而关于彭奶奶，我还有很多话想说。

《第二章》

彭奶奶的二儿子是个酒鬼，好吃懒做，脾气还大。

在我小的时候，我见过几次，有一辆摩托车，会赌博，会抽烟，还会喝酒，似乎把我很讨厌的几种行为品行都占全了。

彭奶奶对于自己的二儿子很无奈，哪怕生活里被二儿子大呼小叫，她也很少表现出什么表情，似乎天生就存在着自愈的能力。

二儿子经常不着家，彭奶奶大部分时间里是和三儿子相依为命，三儿子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智商，却是彭奶奶生活里的那点甜，至少三儿子的存在是给她温暖的，小时候常能看见彭奶奶的三儿子牵着一头牛去田里，他嘴巴里常常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话，村里的小孩子，有些看见他，就害怕，躲得远远的，即便他并没有什么恶意，有些小孩调皮捣蛋，朝着他扔石头，甚至欺负到彭奶奶家门口，这会总会看见彭奶奶操起一把扫把，假装要打那群小孩，孩子们会散开，嘴里还骂着：“傻子，傻子。”

偏见在任何时候都存在，甚至有些人明知道那是错的，可依旧会纵容自己的孩子去对一个有智力障碍的成年人进行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在他们看来，好像傻子是没有自尊的，傻子不会痛。

还记得小时候碰见他，他会叫出你的名字，也会兴致勃勃地想要跟你分享他看到地好玩意，可能是抓到的一只蜻蜓，可能是刚摘下的一个芒果，但是那会还是小孩的我，本能地排斥和躲闪了来自他的接触，我会很嫌弃他递过来的水果，也会鄙夷他对抓到一只蜻蜓却对着我炫耀的那份雀跃。

彭奶奶对三儿子的态度并非是一味的宠爱，甚至你能发现彭奶奶的一些脾气只会在三儿子身上体现出来，她也会拿着晾衣架追打三儿子，也会对着三儿子骂骂咧咧，可彭奶奶总会把好吃的东西留给三儿子吃。

“小建。”我想起彭奶奶用纸巾包裹着的糖果，看见放牛回来的小建，会亲热地招呼自己的孩子，把几颗别人给她的糖果像宝贝一样包裹起来，然后坐在门口等着放牛回来的三儿子。那时候你会看见皮肤黝黑的小建，满脸的满足，坐在一旁享受着在他的世界里算得上的美味。如果当时我有相机的话，我想我会用相机把这一刻记录下来，我喜欢拍照记录，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恒的，哪怕照片里的人，他们所拥有的情感可能这一刻是火热的，可在下一刻会变得冰凉，简称物是人非，照片似乎更能体现这种悲伤的美学，换个美好的角度就是照片能够帮人们记录瞬间，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会让人变得没那么遗憾。

“阿婆”我从彭奶奶家走过，招呼了一声刚煮完饭的彭奶奶，彭奶奶不高，齐肩的短发，正坐在院子里休息。

“要吃地瓜吗？”彭奶奶一见我就问。

“不吃了，阿婆，我还有事。”

“去你阿祖那了吗？”彭奶奶问。

我点了点头。

“孩子真乖，阿婆祝你平安顺利，学业有成。”

“好嘞，阿婆。”我迎合着。

我从她的脸上看到的潇洒，是从容，是在这并不美好的尘世间里骄傲而努力的活着，也许是一种倔强，一种不在他人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可怜和狼狈的倔强，我觉得彭奶奶是自己世界里的女王。

《第三章》

彭奶奶的女儿嫁给了本村男子，有记忆里来，也没见过她的男人，听说是生病离开的。彭奶奶和她女儿的感情说不上多好，却也无法说关系有多坏，血缘这种东西确实很奇妙，或许在某种时候是能够道德绑架他人的，准确地说是道德约束。

彭奶奶的女儿叫阿兰，有一儿一女，幸运的是阿兰的儿女都很优秀，学习成绩很好，阿兰终身未再嫁，但是却也抚养出了两个大学生。

阿兰虽然嫁给的是本村人，但是嫁人后却很少回娘家，没有谁能够指责他人，也许你会说她怎么可以放着彭奶奶不管呢？其实阿兰也管，只是有点力不从心。阿兰的儿女和彭奶奶也不亲，或许是因为彭奶奶家里的二儿子小发和三儿子小建的存在，也许是因为彭奶奶看起来不太讲卫生，家里脏乱的环境让孩子嫌弃了这里。

彭奶奶从来没有讲过阿兰的不好，也许是因为知道阿兰的不容易，也许是作为母亲的本能，彭奶奶很少会去找阿兰帮忙，靠着自己和小建捡废品，卖牛奶赚钱，清贫可骄傲的活着。我想在彭奶奶的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存在并非是给孩子们带来尊严和面子的存在，那种“不麻烦”就刻在了彭奶奶的骨子里，自卑又骄傲，一种矛盾的存在。

彭奶奶希望阿兰能过得好，但是阿兰丈夫的过世，对彭奶奶的打击特别大，那种打击不关乎自己，而是关乎阿兰，彭奶奶很早就失去了丈夫，她明白寡妇的命运，她哭出了声.....，那以后彭奶奶惦记在心里，就像一位时刻待命的战士一样，她时刻都准备着，准备为自己的女儿做点什么，但是她从来就没有承认过，因为阿兰婆家对彭奶奶一家人的态度非常的不友好，其实换位思考，这样的家庭环境确实会让人看不起，也许这话说起来是难听了点，但是却是那么的现实，现实到成了一种普遍的意识。

对于自己的女儿，彭奶奶唯一感到庆幸和安慰的是两个孩子的出息，特别是阿兰的长子，从小乖巧，聪明，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懂事是阿兰最为欣慰的事情，可也许也是因为懂事，阿兰的儿子文静，斯文，他用他所有的能力在守护自己的妈妈。

毕业后的天宇在大城市里扎根，工作似乎不是很顺利，乖巧懂事的他从来没有跟自己的妈妈讲过自己的委屈，没有读过书，出过城的阿兰并不能理解孩子的内心，她甚至看不见自己儿子的心理变化，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摇摇欲坠，他想要求救，但是内向，努力上进却不善沟通的他，处理起人际关系来并非得心应手甚至是寸步难行，阿兰的每一句夸奖，每一次由衷的骄傲和自豪感就像给自己的儿子系上了紧箍咒，念得越多，他的头也就越痛。

天宇越来越少回家，对于阿兰来说，这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原生的家庭情况让远在大城市的天宇，想要逃离，想要摆脱和这里一切的联系，这再正常不过了，阿兰即便心里难过但是也能理解，别人问起的时候，阿兰总是特别骄傲自己的儿子在大城市里工作生活，每个月都会寄生活费回家，别人问她怎么儿子不回家看你啊？阿兰总是笑得很灿烂：“天宇很忙啊，没办法回来啊！”

一周，一个月，两个月，时间越来越久....,只是天宇总会打电话回家，他会叮嘱自己的母亲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会叮嘱自己的妹妹好好学习，有一次，阿兰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天宇在咳嗽，把阿兰担心坏了，但是天宇笑着说：“我就是感冒而已，妈，你别担心。”阿兰只能让自己放下心来，因为即便她想去看看自己的儿子，但是路费和不识字让这山村里的妇女停下了脚步，更重要的是自己还有个女儿天歌还在上学。

《第四章》

彭奶奶很少见到自己的外孙，有一次阿兰带来了一件天宇寄回来的大衣，说是天宇买的，彭奶奶一直都穿着，每年冬天你都能看见那件大衣在彭奶奶的身上，即使看起来很破旧，但是彭奶奶依然把它当宝贝一样。

天歌大学毕业那一年，彭奶奶似乎看见了阿兰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跟刘奶奶说起天歌，说起阿兰的时候，眼角泛着泪光，可就在她们都以为苦已经吃够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响彻彭奶奶和阿兰的世界，天宇在自己的宿舍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处理完天宇的后事，彭奶奶看起来似乎比以前更精神了，也更健谈了。

有些苦是真的苦，彭奶奶似乎习惯了这些苦，后来苦好像就没那么苦了。

后来，好像日子还是那般平淡，苦涩，但是人前你所看到的绝对是一个带着笑脸的彭奶奶，阿兰的女儿出嫁了，阿兰生活的重心更多的是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渐渐地，彭奶奶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下了，因为阿兰很坚强。

阿兰不必像自己一样，没有依靠，这是彭奶奶内心的唯一慰藉，因为阿兰吃的苦，彭奶奶都吃过。

彭奶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抽烟，那种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卷烟，我在彭奶奶的口袋里见到过几次，后来，卷烟也慢慢的退出了彭奶奶的世界，唯一不变的是，当你看见彭奶奶一个人抽烟的时候，她的眼神是有股落寞的，可当你看见彭奶奶和别人坐一块抽烟的时候，你会发现，彭奶奶的眼神里是那种蔑视所有的乐观和无所谓，她是骄傲的，一直一直都是骄傲的。好像生活里的所有意外发生在她身上都不能将她打垮。

而天宇，他就像是上天派来的天使，他给了阿兰面对世界的勇气，也温暖了天歌，可内向又勇敢的他却在天歌终于走向社会的时候了结了自己，或许是因为一路以来撑得太幸苦了，或许是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或许是承受不住那些期望·······。

也许是在某个瞬间突然就想离开了·····无论是什么理由，唯一不可否认的是他很爱他的家人。

如果说，谁能勉强成为彭奶奶的依靠，那应该就是智商只有七八岁的三儿子小建，在小建面前，彭奶奶更鲜活，这是我在前面就提到的事。

小建是在夏天离开的，因为天气太热，下河游泳，就再也没有起来。

这是彭奶奶第二次承受失子之痛，丧礼很简单，彭奶奶在操办小建丧礼的时候显得特别利落，脸上没什么情绪，该烧的，该扔的，甚至有人在背后嘀咕彭奶奶的不近人情。

后来有一天，有人看见彭奶奶坐在小建失事的那条河边，呆呆地看着河面，也不哭，就只是静静的坐着。

也好，晓建先离开也是好事，彭奶奶说道。

“要是我先走，小建怎么活下去啊？”彭奶奶抽了一口烟，对着刘奶奶说道。

后来有一天我回了趟老家，彭奶奶笑着说道：“都长成大姑娘了，看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脸上的笑容总让我觉得真诚又脆弱，她会不会在没人的角落偷偷地哭，又会不会诅咒这世间所有的恶和苦，毕竟我看到的彭奶奶好像能很快的消化掉所有的痛苦，然后戴着一张笑脸活着，活着······继而再去面对新的苦痛。

彭奶奶的二儿子瘫痪了，酒驾出了车祸。

《第五章》

彭奶奶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都先她一步离开了这人世间，二儿子瘫痪后一直都是彭奶奶在照顾他，听说出事的时候，彭奶奶和往常一样，并没有在人前有什么情绪，在医院没日没夜照顾二儿子直至出院。

我很难想像彭奶奶是怎么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去面对二儿子瘫痪后对她的谩骂，然后继续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的孩子，难道这就是母亲的伟大吗？

或许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也或许是生活的磨难慢慢地将彭奶奶骨子里的那份精致给消磨殆尽，彭奶奶家有股异味，是那种许久没有打扫过的馊味，从旁边经过时，时常会听见她二儿子的谩骂声，有时甚至是喝完酒后耍的酒疯，所有不堪入耳的脏话，彭奶奶就像免疫了一般，好像那些不存在一般，有时候我在想，真倒不如没有过这个孩子吧，这样彭奶奶的生活也不至于这么苦。

有一次回家，我去探望刘奶奶，回家时，正好碰见彭奶奶，就停了下来和彭奶奶打了个招呼，彭奶奶的身体看起来还十分硬朗，从兜里抽出一根烟，笑着和我聊了几句，和以往一样，会说一些祝福的话，每次我都安静地听完，突然彭奶奶问道：“有没有谈恋爱了？都几岁了，要抓紧啊。”我尴尬地笑了笑，摇摇头，果然，人类的本质就是爱八卦，谁都一样。

临走的时候，彭奶奶又说道：“眼睛睁大点，我祝你找个好丈夫。”

我点了点头，走了几米远，又回过头看彭奶奶，只见她望见我看她的那一瞬间，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瞬间浮现了亲切的笑容，手里拿着一根刚抽出来的香烟，对我挥了挥手。

外婆问我跟彭奶奶都聊了些什么，我只是摇了摇头说道：“瞎聊。”

外婆说道：“她啊，村里都没几个人愿意搭理她。”说着外婆叹了口气。

“外婆，阿兰很少回来看她吗？”

“前几天才帮忙把她的房间大扫除了一下，她房间味道太重了，没事你也别去，她儿子总是在发疯。”

“我知道。”

我站在外婆家的门前看着对面的彭奶奶家，只看见她端着一碗饭走进了瘫痪儿子的房间，房间里传来她儿子的辱骂声，彭奶奶走了出来，回到厨房给自己盛了碗饭，坐在院子门口.....时间恍惚间静止了一般。

彭奶奶的生活还在继续，活着，活着。我在彭奶奶的故事里，好像更加不能理解所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了？像彭奶奶这般的活着，意义在哪？可我好像又能从彭奶奶的故事里懂得活着，活着。你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应该成为你放弃活着的理由，你得活着，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什么支撑着彭奶奶活着，我能感受到她提起自己孙女时候的那种失望和被迫的生分，但是直到今日我也不曾跟她孙女提过她的奶奶，更别提劝她回家看看，毕竟未经他人苦，又岂敢冒昧。

彭奶奶的世界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她必须活着。

失去丈夫，失去两个儿子，失去一个外孙，和两位孙女不再有联系，和彭奶奶自己一样过得很苦的女儿，还有一个瘫痪的儿子，而这儿子还不省心，不尊重她，可就是这样的人却还得靠着她生存下去，所幸的是，彭奶奶的身体还算硬朗。

我只能祝福彭奶奶身体健康，希望她的生活里有点甜，也或许是我矫情了，彭奶奶的世界里是有甜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