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先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大学朋友。他那时用着大雄的头像,个性签名写着:牵着风筝的孩子。我脑袋里立刻出现一个青黄相接的草地,春天在这时尚未完全复苏。一个孩子紧紧牵着手里的风筝线,他只是坐在草地上,并没有奔跑,因为这恰如其分的春风吹的风筝在天上列列作响,崩直了线仿佛想往更高的地方飞去,风筝上是大雄的图案。什么时候大雄也会独自飞翔了。
我跟熊先生的关系看起来并不熟络,他有男生少有的那份内敛与羞涩,南方大多数时候的大热天,他就大多数时候穿着棉麻衬衣,卡其色短裤,干干净净的样子。我们见面几乎不打招呼,但是微信聊得热络,礼物也送的频繁。我们很少在人群中偶遇,偶遇时也很少说话。我们偶尔会去散步,去公园,湖边,树林等等,捡一块干净的地方就会坐下。
熊先生指着天上的云说:“你看,是什么。”
我说:“云啊。”
熊先生垂下手,眼睛依然看着天。
我也看过去,“不然咧,是什么?”
熊先生不答,默默的盯着一块儿云一动不动,其实不能说一动不动,因为云在动,我想熊先生眼底的光芒也在动。
熊先生很喜欢收集那些小东西,明信片,小卡片,小小的工艺品等等,偶尔会拿一些给我看,我若是喜欢,便会送给我。
我把玩着一个陶瓷的小南瓜说:“这些东西在你眼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熊先生扫了一眼,慢悠悠的说,“诗人的眼里,向来看山不是山...”
我急问,“那是什么?”
熊先生又不说话,眯了眯眼睛,看着前方。我也看过去,远处有山,近处有树,有天空,有云朵,有电线杆,有飞鸟,有高速公路上的汽车,还有...
看山不是山,不是山是什么。哦,是画,是一幅幅交相辉映的画,你看那云朵里开出的树丫,你看那擦过汽车头顶的飞鸟,你看那偷偷爬进天空的灯柱,他们之间并不是孤立的。你还可以看到入夜时那山顶升起的星空,可以看见月亮里那张圆圆的笑脸,可以看见飞舞在馥郁花丛的萤火虫,可以看见璧树苍山身体里流淌出的一汪清泉。你可以看见干枯心灵得到了一抔甘露,你可以看见寂静灵魂迎来了一方指引。
我转头看熊先生,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一下。
上大学后的第一次回家,我去送熊先生。
熊先生说:“有些事情,明知道一个人可以做,但就是不想一个人做。”
我说:“你寂寞。”
熊先生说:“人生来就该互相陪伴啊。”
到了安检口,熊先生看看手表,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反手从书包拉链上拽下一只熊,那是一个挂件,一只手脚可以转动的熊先生说过很多次我还是记不住名字的熊,递给我。
我说:“你干嘛。”
熊先生说:“这个熊跟了我很久的,你帮我保管下。”
我挑眉,“你什么意思。”
熊先生用手轻轻摁了摁挂件的锁口,锁口配合的咧开大口,“喏,太松了,我怕带着掉了,你先帮我拿着。”
我接过去,其实我想说那你放包里不就好了,但我没说。
回去的公车上我仔细把玩这个熊,手掌大小的一只熊,材质大概是某种高分子材料,上面有喷漆绘上了绿色迷彩和黄色迷彩颜色,乖乖熊,左脸一个刀疤,假装放荡不羁的样子。
然后发信息给熊先生:恭喜活着到家,经诊断,熊臀部上方及后脑勺有严重磨损,故此推测熊长时间保持坐姿并背靠在某一坚硬物体上。同时此熊左脸掉色严重,摩擦痕迹明显,故判定其主人也就是你多次右手单手握熊并用大拇指摩擦该熊脸部。诊断结果:你真娘炮,咦~
我知道熊先生的飞机此时已经起飞,我同样知道他在另一个城市里收到的第一份欢迎仍然来自于我。
一个多小时后,熊先生回:靠,我不是娘炮。
后来我跟熊先生闹过很多次别扭,已经记不清是什么理由,总之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冷战,删除一切联系,绝情的话都说过,但是我从来不把熊先生还给熊先生,我知道在熊先生的眼里熊先生不只是一只熊。诗人看熊也不是熊。
诗人也不尽是伟大的思想,也有伟大的行动。
有次跟熊先生晚上出去逛,逛到一个僻静处。
我问熊先生:“遇到坏人怎么办?”
熊先生答:“跑啊。”
我说:“我跑不动啊。”
熊先生说:“你跑过我就行了。”
我为熊先生的仁义狠狠感动了一把。
但是后来熊先生说他要去前面看看,跑着去了,我以为他假装跑两步而已,结果他跑出了我的视线。
我气的骂他叛徒。
熊先生说:“怎么能是叛徒呢,最多是伪君子。”
我说:“你背叛你说过的话,你就是叛徒。”
熊先生大笑,“诗人的语言,往往都有虚构的成份。”
熊先生似乎很喜欢喝奶茶,每次我让他帮我一个忙的时候,他总会说,一杯奶茶,我爽快的答应,好。
但是这个诺言其实也并没有实现几次。
出去逛街,总要买奶茶。
我说:“这是欠你的奶茶,现在还给你。”
但是熊先生还是会抢着付钱,看我吹鼻子瞪眼。
熊先生就会说:“怎么能花女人的钱。”
我说:“我是你兄弟,这是欠你的。”
熊先生又说:“兄弟之间哪有什么欠不欠的。”
我无言。
最后毕业了,我最后一次去送熊先生。熊先生同样看看手表,估计到时间要进安检口了。
我拿出那只熊,说:“这只熊,看了我四年,以后我的故事,他慢慢跟你讲吧。”
熊先生接过熊先生,眼里突然有了雾气。
我拍拍他的肩膀,“苟富贵,勿淫荡。”我看到那雾气停滞了一秒钟,然后迅速消失。
熊先生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哑然,关键时刻总是满嘴跑火车。
熊先生大笑,“你有没有文化啊。”
我也大笑,“我既没逻辑也没文化,好在我有情有义啊哈哈,你真是八辈子福气有我这么个朋友哈哈哈。”
熊先生停下笑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感觉到那一眼的重量,仿佛压在我身上,想要刻出一个模子,再将这模子也收回他的目光中。
然后他同样拍拍我的肩膀,“走了。”便回头朝安检口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出两三步便立即转身离去。
我送走过很多人,跟很多人道过别。每次认真说完再见双双转身离去后我都在想身后那个人会不会像电视剧一样回头再看看身后的人,所以每次走出两三步我就会回过头去,看着对方的背影,直到对方走出我的视野,从来没有人回头。许是错过了吧,我想,跟电视剧一样。
我不知道身后的熊先生会不会回过头来,但我并不想就这样深深注视他的背影直到这背影消失,我伸出手在空中挥舞,像是在跟身后注视着我的人说再见,虽然我并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在等我说再见。我使劲的摇晃手臂,负气而决绝。然而我忘记了我手中拿着手机,我使劲挥舞手臂的时候它便也使劲的飞舞出去。我大囧,假装镇定的抬眼看看左右,还好没有人看见,我赶紧捡起手机,刚拿在手上,手机震动,一条信息。
我打开:
“傻瓜”.
发件人: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