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瞎子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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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老王到底能不能看得见,几十年来一直是个谜。

都说瞎子是半仙,瞎子老王称得上是神人。别看他是个瞎子,却是我们学校的开门人,打铃人,还经营着一个小卖铺,偶尔还会给小孩看看病叫叫魂,干儿干孙一大堆,六十多了还娶上了媳妇。

谁都是爹生娘养的,瞎子老王也不例外,据我那同桌,老王的堂侄王峰说,老王是先天性的瞎子,在解放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老王能活下来,真算是福大命大,老王有两个弟弟,前两年老王父母去世后,不愿在弟弟家做累赘的老王,主动搬到刚建好不久的敬老院,那年老王刚好六十,正符合敬老院的年龄标准。

养儿为防老,敬老院里的孤寡老人,都是些身体不好,干不了农活、上了年纪的老人,但凡能在家里弄口饭吃,谁愿意进被别人瞧不起,给儿女落个不孝骂名的敬老院。

瞎子老王在来敬老院之前,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习惯了在家里父母带给他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然而敬老院的工作人员,除了院长外,只有一个身兼卫生员、饲养员、厨师、理发师、护理员的五十多岁的大婶,听说大婶是因为丈夫患病去世,看病欠了不少外债,生计所迫,才不顾别人的闲话来的敬老院,虽说工资不高,至少比种地强些。

老王的顾虑,在来敬老院的第一天,就打消了,大婶见老王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给他洗了头,理了发,见他的衣服脏得像乞丐,还给他洗了衣服,到饭点时还端饭给他,就差亲手喂他了,晚上九点熄灯就寝前,还给他铺了床,这是老王六十年来,除了娘外,第一次有个女的为他做这些,瞬间让他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老王激动得一宿没睡好觉,翻来覆去想着能帮大婶做点啥。瞎子能做什么呢?烧不了锅、做不了饭、扫不了地、洗不了衣、浇不了菜、喂不了鸡。老王空有一身力气,却使不出来,白天在屋里圆圈转、夜里在床上轱辘转,敬老院里二十几个老人,就他一个闲人,能扛起锄头、拎动水桶的老头,至少能去菜园除除草、浇浇水,再不济,也能拿把扫帚帮着扫扫地,就连下肢瘫痪、坐轮椅的老张头也能帮忙择择菜。

老王是个闷葫芦,啥事都自己憋着,没过两天,着急上了火,嘴唇起了好些燎泡,嗓子也哑了,饭也吃不下去,干脆床也不下了,可把院长、大婶吓坏了,院长苦口婆心地劝老王想开一些,大婶特意给老王熬了半锅去火的绿豆汤,可不管咋劝咋说咋做,老王就是不吭声,不张嘴,可把他俩急死了。

我们小学与敬老院一墙之隔,这天下午是劳动课,在校长的带领下,我们三年级的学生,来敬老院给爷爷奶奶们抬水、扫地、擦窗、梳头、洗脚、唠家常。

我和同桌王峰被分到了老王的屋,王峰早知道这屋里住的是他那瞎子大爷,还没进门就喊上了:大爷大爷,峰儿来看你了,你咋还睡晌午觉呢?俺们都上完两节课了。

老王最亲他这个王峰堂侄,翻了个身,哑着嗓子笑着说:“小,你咋来了,你咋知道我住这屋呢?”

王峰嘿嘿一笑说:“俺爹告诉俺的,俺们这节是劳动课,校长带俺们来敬老院干活,俺就来找恁了。”

老王有几个亲侄子,却不大爱和他来往说话,只有这个堂侄王峰常来家里看他,跟他说说话,闹上一闹,王峰家做好吃的,都会给老王端上一碗,老王有啥好吃的,都给王峰留着。

王峰扶着老王下了床,帮他穿上鞋,可能是两三天没咋吃饭的缘故,老王还刚一迈腿,差点摔倒,我和王峰赶忙把他扶住,老王扶着墙,摸索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兜鸡蛋糕,非要让我俩吃,我说我打小都不爱吃鸡蛋,闻不得鸡蛋味儿,远远地站在一旁,其实是我心里害怕,老王翻白眼的样子,像大人讲的鬼故事里的吊死鬼。

王峰一边吃鸡蛋糕,一边回答老王的问话,我远远地站在门口瞧着,忘了来敬老院要干啥,正在这时,院长带着校长过来了,校长见我像个泥塑似地在老王门口啥也不做,老远就问我:“张奎,你咋不干活呀,立那儿干啥呢?”

我赶忙从兜里掏出母亲不用的一块抹布,没蘸水,装模做样地擦起了玻璃。

原来校长在院长办公室听了老王的情况后,就赶忙过来,说要开导开导老王,顺便看能不能给老王安排一个活干干,要不然老王在敬老院是待不久的,人只有有活干,生活才有奔头,没活干,特别是像老王这种眼睛看不见的,生活就像黑暗的无底洞,如果没有人帮他,只会越坠越深。

当校长见王峰坐在老王床上,嘴里吃着掉渣的鸡蛋糕,校长狠狠训了王峰一顿,说他不懂事,怎么能吃老人家的东西呢?劳动课是来干活的,这倒好,活没干,还把老人家的床弄得乱七八糟的。

王峰乖乖下了床,像个偷吃东西的小孩,把半袋儿鸡蛋糕还给了老王。老王护犊子,哑着嗓子解释说:“老师,王峰是俺堂侄,是俺给他吃的,你可千万别怪他呀!”

校长赶忙道歉说:“对不起呀老王,是我错怪孩子了。”

院长趁机向老王介绍说:“老王,这是咱们小学的冯校长,人好着呢,想着给你在学校安排个活干干,你可愿意?”

老王本想爽快地答应,可一想到自己是个瞎子,敬老院里的活都插不上手,学校里更没有适合自己干的活了。

正在老王犹豫之中,冯校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老王,你可以帮忙打铃,还可以帮忙看”,“看”字刚发出来半声,冯校长感觉不妥,在瞎子面前不能提“看”、“瞧”、“瞅”相关的字眼,顺音继续说道:“开大门。”

在冯校长的诚恳邀请下,老王就这样成了我们学校的开门人,打铃人。

为了让老王尽快熟悉学校的道路,王峰当仁不让成了老王的“导盲犬”、盲杖,我很庆幸冯校长没让我扶着老王去学校,我待在老王的屋里,都感觉到瘆得慌,冯校长走后,我在老王屋外敷衍了事地擦了擦门窗,就草草结束了这节劳动课。

我们学校的那口挂在老槐树上的钢铃,据说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关于这口不同寻常的钢铃,还有一个传说呢,传说这口钢铃是用炮弹做成的,炮弹是从我们村中央的大坑里刨出来的,那个大坑是战争年代几十枚炮弹炸出来的,里面没少死人。五十年代初,我们村有个叫傻缺的学生,从坑里掏黄鼠狼窝时,发现了一枚锈迹斑斑,上面还有两道铜箍圈的炮弹,傻缺抱着这枚炸弹来到了学校,那时候的冯校长,还只是一名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学教师,冯老师见到炸弹,赶忙疏散了学生,傻缺也吓坏了,扔下炸弹就跑了。后来经过鉴定说是哑弹,不碍事,因为那时候的学校,没有铃,全靠一口从寺庙拆过的破钟,敲起来费劲,声音也传不远。

刚接手铁匠铺子的王五,把铜箍圈截了,猫起来,悄悄打了一枚戒指,一副手镯,用剩下的炮弹壳,打成了一口挂铃,挂在学校那颗与新中国同龄的槐树上,敲响作息。因为那挂铃是钢制成的,故而声音响亮,特别是清晨的寂静里,铃响,急促有致,能传五六里地远,唤醒梦中儿郎,读书早起。那时候的冯校长,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伙子,三十多年过去了,冯校长到了退休的年龄,冯校长无儿无女,屋漏偏逢连夜雨,老伴去年偏瘫,生活不能自理,本打算让老伴进敬老院,自己也能方便照顾,冯校长家离学校五六里地远,迫不得已将几十年如一日地开大门锁大门,打铃的工作,交给了老王。

老王只用了一个星期,就熟悉了学校的道路,从他的屋,到学校大门的距离是二百八十九步,学校大门到大槐树的距离是一百九十七步。凡事一旦熟了,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分毫不差地完成,老王就达到了这种状态,并且凭着盲人独有的“第六感”,做得不比正常人差。以往打铃的时间,全靠冯校长的手表,老王看不见,冯校长只好花了十几块钱,买了一个会报时的手表,让老王带着。老王打铃,可谓尽职尽责,他就在槐树底下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一旦下雨,老王就惨了,因为学校里全是土路,泥泞不堪,老王不但会挨淋,还有滑倒的危险。为此,冯校长将自己的办公室一分为二,一半让老王住,一半自己办公。老王的衣服被褥床也让学生们搬了过来,大婶一天三顿给老王送饭,风雨无阻,老王特别感动,总想着能为大婶做点啥,来报答她。

老王因为不是学校的正式员工,所以没有工资,为学校做事,哪能不给钱呢?冯校长拿出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给老王发工资,老王第一次凭借着自己的双手,挣到了钱,颤抖着双手摸索三十四块钱,喜极而泣。

学校门口,经常有摆小摊的,撵也撵不走,因为摆摊的是村长家的赘婿,冯校长一个外地人,不好用强制手段禁止人家,学校就在人家田地中间,学校的墙头,经常被扒,没过多长时间,就要重新加固,学校的经费有限,我们的劳动课没少和泥垒墙。我们劳动课的试验基地菜园,没少被附近的居民光顾,冯校长也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了,一校之长,总不能像泼妇一样骂街吧。

村长家的赘婿卖的东西,不但贵,有时候还是过期的,有几个同学吃坏了肚子,迫于村长的淫威,家长们也都是敢怒不敢言,村里的代销店也是村长家姑娘开的,村民们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称点盐,打点醋,灌点酱油。

明年就要退休的冯校长,做了一个决定,在学校内开个小卖铺,并且让老王当掌柜,老王受宠若惊,却不敢贸然答应,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咋摆货,咋拿货,咋收钱,咋找钱……

冯校长早有预料,给老王吃了颗定心丸:东西上写上价格,学生自己进屋挑东西,将钱放进一个铁盒里,自己找零钱,反正学校卖东西,不图赚大钱,不赔本就行。

小卖铺开业的前两个星期,一切还正常,老王每天晚上,摸着一张张纸币、一枚枚硬币,心里乐开了花,半个月赚了十几块钱。

然而好景不长,接下来的两个星期,竟然赔了十几块,冯校长也纳闷,一查才知道,是有滑头的学生,用报纸剪成纸币的形状,糊弄了瞎子老王,王峰向校长举报是村长家的两个孙子干的坏事。

村长家强势的姑娘,见瞎子老王抢了她家的生意,她那不中用,三脚踹不出个屁的男人,只会唉声叹气,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听了两个儿子说学校的东西便宜,还能随便挑,只需要将钱扔进铁箱子就行了,她这才想出了这样一个用报纸当钱的馊主意,为了避免被发现,还让两儿子,用真钱包上假钱,扔进铁盒里。

冯校长教育了一顿村长家的两个孙子,两孙子哭着回去了,村长家那得理不饶人的姑娘,找到校长办公室,大闹了一回,却没想到闹出了一件大事。

村长家蛮横的姑娘没上过学,这也难怪,五六十年代,小闺女儿家上学的不多,但是村长家的赘婿,是上过学的,冯校长还教过他半年,后来他父亲去世,就退学了,俗话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怕是只教过自己一天的老师,也要一辈子当做父亲看待。

村长家蛮横无理的姑娘,被冯校长用毛委员的“讲道理、摆事实、以理服人,才能真正达到教育人的目的”的理论,教育了一番。

不服气,从不讲理,却被别人讲了理的村长家姑娘,一溜烟跑回家,薅起正生病卧床“没用的东西”,要与校长理论理论,出出这口恶气。“没用的东西”说啥都不去,这下可触犯了那村长家那天不怕、地不怕,像条恶龙似的独生女的逆鳞,一脚将“没用的东西”踹出了家门,恶狠狠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你去死吧!”

一语成谶,没想到村长家的赘婿,真的就死了,死得特别吓人,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摆脱心中的阴影。那天我和小伙伴们,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啃着凉馍,一边吃一边往学校赶,走到村长家正对着学校大门的那棵大杨树下,听到树叶哗啦啦响,心里瘆得慌。俗话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杨树在民间又叫"鬼拍手",一般都会长在路边,因为杨树的树叶像人的手掌,刮起风来,哗啦啦响。村长家的赘婿,那“没用的东西”,竟然在了那棵大杨树上,上吊了!

在尸体被摘下来以前,我们学校一多半的学生,都看到了这可怕的一幕。学校提前一个月放了暑假,那些天,人心惶惶,没人敢从那条路上过。村长为了尽快平息这件丢脸面的丑事,当天就把他那“没用的东西”的赘婿埋在了乱坟岗子上,赘婿家的三个哥,两个弟听说后,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要村长给个说法。村民们也纷纷来到村委会,要求村长将那棵晦气、瘆人的杨树连根刨了。一毛不拔的村长,迫不得已,大出血了一回,用刨下来的大杨树做成棺材,给他那做了十年牛马的赘婿,风光大办了一场葬礼。

见过“吊死鬼”的学生,有好几个当晚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像这种情况,在农村看医生是看不好的,非得叫魂不行,我们村的“叫魂人”,八十四岁的老忽,没能逃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宿命,年前才去世。老忽在世的时候,常说瞎子天生具有叫魂的神通,爷爷带了一兜鸡蛋糕,揣了五块钱,请来老王给我叫魂。

昏昏沉沉中,我睁开眼睛,看到老王正用细长的手,抚摸我额头,翻着白眼,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要在往常,我肯定吓得跳床就跑,可是现在我就像是被五花大绑捆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嘴像被堵上了,想叫却叫不出声来,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哪怕就是一缕阳光,一丝微笑,一声呼唤,都能将站在悬崖边生无可恋的绝望之人拉回来。老王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小,快点好起来,我那儿好吃的,随便你挑。”

老王一个晚上治好三个发烧、说胡话小孩的神迹,第二天就传遍了三村五里,老王由此接替老忽,成了我们村的叫魂人。

为了消除正对着学校大门口,村长家那棵大杨树吊死人的不良影响,学校的大门换了方向,原来开在学校的东院墙上,现在改到了北院墙上,堵死了村长家姑娘兴风作浪的钱路。为了老王回敬老院,大婶给老王送饭方便,在学校和敬老院中间的墙上,还特意开了个小门。

开学的那天,老王和冯校长站在学校新大门门口,迎接孩子们的到来,冯校长一一为学生们整理着装,老王为每个同学抚摸了额头,站在大门外的家长们,这才放心地离开。老王没有食言,我们这些被他看好的小孩儿,都在他的小卖铺里,免费挑选了自己喜欢吃的零食。

三村五里,那些身体孱弱多病的孩子,纷纷过来认老王做干爷,二十多年后,在外打拼的我,听我那老同学王峰说,在老王的葬礼上,几百个干儿干孙,一起磕头的场面,甚是壮观。

大婶最近遇到了两件烦心事:

一件是光棍小叔子“傻缺”在婆婆的挑唆下,三番五次来敬老院“找事”,非要让她回家,回去两家合一家,搭伙一块过日子,小叔子娶寡嫂,肥水不流外人田,天经地义。

另一件是跑了媳妇的债主,铁匠王老五,托媒人送来一副黄灿灿的手镯,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让她好好想想,掂量掂量,是做铁匠铺的老板娘,还是欠债还钱,连本带利。

老王从院长那儿听说了大婶的情况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下课就来到我们班,找到堂侄王峰,让他回去给家里大人带句话,他要把老家的院子卖了。老王家的院子,邻大路,早就有人惦记着呢,只是老王一直不松口,这下好了,老王主动要卖,当天晚上,就有四五拨人带着钱来商量价钱,院子最终卖了两千块钱。

第二天早上大婶给老王送饭时,老王将装在铁盒中自己所有的积蓄,两千三百七十三块五角二分,端给了大婶,大婶哭着说啥都不要,她自己的债,她要自己还!

老王也急哭了,急得抓自己的头发,大婶不要他的钱,他就不吃饭。大婶最后只好收下了两千块钱,找到冯校长,让他帮着写了两份字据,等自己攒够钱了,连本带利要还。等大婶走后,老王就把他的那份字据撕了。

大婶带着中间人,来到王老五的铁匠铺,当面将借他的一千元,连本带息一千五百元,当面点清了,两份字据扔进炉中,烧为灰烬,同时也将那黄灿灿的手镯,金光闪闪的戒指,也扔了进去,真金不怕火炼,铜做的,再新,再亮,也是当不了金子的。

解决完欠王老五的债,大婶回了趟家,当着婆婆、傻缺的面,将五百块钱按在桌子上,当面声明:这是傻缺的三百块钱,连本带利,还了,从此不要打自己的注意!大婶只有一个出嫁了的姑娘,她也早想好了,房子院子,宁愿不要,也不会和傻缺凑合着过!后来傻缺花了一千块钱,从人贩子那儿买了云南的媳妇,鸠占鹊巢,最终还是占了哥嫂家的房子、院子。

自打老王帮着大婶还完债后,老王每天晚上的梦都是甜的,大婶送过来的饭,也丰盛了不少,大婶知道老王爱吃鸡蛋,变着花样给老王做着吃,煮鸡蛋、炒鸡蛋、煎鸡蛋、荷包蛋、甚至是妇女坐月子喝的红糖鸡蛋茶,大婶都给老王做过。

老王打小爱听收音机,平时爱哼哼两句豫剧,自打和大婶熟络后,老王没少给大婶讲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新鲜的事儿,高兴的时候,老王还会伴着收音机,给大婶有板有眼地唱上一段豫剧,大婶夸老王有一副好嗓子,唱啥像啥,有才得很!老王小孩似的腼腆笑了,后来大婶托人给老王买了一把坠胡,老王的豫剧天赋,自打有了坠胡后,如虎添翼,老王唱的坠子《罗成算卦》,与坠子大师郭永章唱的不相上下。

村长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是在村长出事后的第二天,带着她那两儿子跑的。村长一辈子的遗憾是没有个儿子,在农村,没有儿子的男人,会被叫做“绝户头”,村民们虽然惮于村长的淫威,不敢在明面上叫,却在背地里,早把绝户头叫了千万遍。

村长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长得五大三粗,性格强势得很,为了一指宽的地,把娘家堂哥的头砸了个血窟窿。村长家姑娘飞扬跋扈的性格,一多半继承自这位村长夫人。村长在夫人这儿做不成温柔乡的梦,却在村里的两个寡妇那里,隔三岔五地做上一回。后来村长因政绩优秀,调到乡里,做了乡计生办主任,村长“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但在收入方面,翻了好几番,那些超生的人家,要么花钱解决,要么会被拆门、抬床、、挖粮、拆房;村长的桃花运,也像三月的桃花,朵朵开,不到一年的时间,十几个被放了环的妇女,竟然怀孕了,更可气的是,这些放了环的妇女的老公,有的结扎了,有的在外地干活根本就没回过家。

村长的桃花运,变成了倒霉运,计生办被砸,村长裤裆被砸,双腿被砸,头也被砸了血窟窿,最终落得个“绝育”、“绝户”、“绝路”的三绝境地,还没送到县医院,就绝气身亡。村长家的代销店被抢砸烧,大门被泼粪,院子里被扔进死老鼠、死蛇、死蝙蝠,玻璃瓶子,村长家五大三粗,强势的夫人,刚开始,还能双手持刀,站在大门口,门神似的对抗一阵,然而随着窗户一个月被砸了三十回,她再也受不了,如丧家之犬跑了。

冯校长退休后,从县里调来的新校长,非常注重学校的形象,刚开始还顾及老校长的面子,没敢动老王,半年后,等冯校长的余威散去,新校长开始大张旗鼓地整顿学校,都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校长也烧了三把火:

新校长的第一把火头是关掉学校的小卖铺,理由非常充分,学校不是赚钱机构,小卖铺助长了学生们吃零食的不良风气习惯,小卖铺关掉后,校长办公室重新装修,成了办公重地,闲杂人等,不经允许,不得入内!老王只好又回到敬老院居住。没了收入的老王,倒是不太在意,至少他还有事可做,还能帮着开开门,打打铃。

新校长的第二把火是给每个教室安装上电铃,理由也很充分,挂在老槐树的钢铃太响,影响人们的生活,再说了就连县城高中老教学楼上的那口有着辉煌历史的大钟,都退出历史舞台了,老槐树上的钢铃,也应该和老校长一样光荣退休。

不能打铃的老王,还盼着能给学校开开门,关关门,哪知随着新校长的第三把火,老师们每人一天轮流开关大门,彻底将老王干活的希望,烧了个灰飞烟灭。

更可气的是,新校长在得知学校的大门为何开在学校后院墙上的缘由后,当机立断,要改回原来的东大门,孩子们是祖国的花朵,更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东大门迎着太阳的方向,理所当然,哪能因为迷信,就随便改大门的方向呢?再说了,科学可是迷信的克星,孩子们来上学,不就是为了学科学知识破除迷信的吗?

老师、家长们的反对,没起任何作用,新校长毅然决然地将大门挪到了东院墙原来的位置,家长们很不情愿又恢复了送孩子上学的行为,新校长为了破除这种不良的迷信风气,在学校大门两侧写了副对联——崇尚科学,破除迷信!

大婶实在看不惯新校长针对老王的做法,跟新校长杠上了,照着新校长的三把火,泼出了三盆凉水:

大婶的第一盆凉水是帮着老王在学校门口支起一个地摊,继续卖学生们需要的铅笔、橡皮、小刀、本子、墨水、小零食、小玩具。老王一大早就守在校门口,等待着学生们的到来,老王就像一尊门神,家长和学生见到老王后,心里踏实得很。然而新校长却以妨碍学校正常办公秩序,不允许老王在校门口摆地摊。

大婶的第二盆凉水是和老王商量后,花了一千块钱买下了村长姑娘家的“凶宅”,在房子背后,开了一个门,继续卖东西,这次卖的就不单单是学生用品了,还有盐、酱、醋、糖、散酒、火柴、蜡烛等等。家长们接送孩子时,可以顺便买一些,省得再去几里地远的乡供销社购买。冬天上学是最苦的,天不明就要起床,怀里揣一个凉馍急急忙忙往学校赶,有时候开大门的老师来得晚,学生就会在老王的小卖铺里取取暖,烤烤馍,家里们也会唠唠家常。

大婶的第三盆凉水是托收废品的花高价买下了学校老槐树上挂的那口钢铃,老王对钢铃有特殊的感情,摸着那熟悉的铃绳,潸然泪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的用电,说断就断,特别是夏天,一天断上十几回是常事,每当断电时,学校的电铃就成了摆设,每当这时候,那熟悉响亮的钢铃声,准点准时地飘响在校园、田野、村庄。

新校长只待了一年就走了,据说是因为腐败,贪污了学校盖新教室的经费被抓走的,那年我和王峰刚升到了五里外的乡中。

最让我遗憾的是,高三那年因为学习紧张没能参加老王和大婶的婚礼,而我的老同学王峰初中辍学后,在堂叔老王的支援下,在老王家的老宅子旁边,开了个小卖铺,后来王峰盘下了乡供销社,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大老板,花高价又将老王家的宅子买了回来。

冯校长八十大寿的那天,正赶上过年放假,老同学王峰组织了这场活动,当我们一行几十人带着礼物,浩浩荡荡来到敬老院给老校长祝寿拜年时,没想到老王也在老校长的屋里喝茶聊天,老王可真是神了,将近二十年了,他竟然只凭声音,就能叫出我们的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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