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里生人?打哪来?去向何处?
江西府人,从家乡来,去往贵州、四川、湖北、湖南、广东……
走了,都走了。我认识的人都一个接一个的走了,他们离开了故乡。这些人在我的脑海里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照过的照片,忘记了这么一个人,但是却会在一个刺激下想起有这么一个人,可惜的是再也想不起他的样子。离开了家乡的人就永远的离开了家乡,留在家乡的人就永远留在了家乡,留在这片土地上,是贫穷的无奈还是人事的牵挂,没人追究。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长辈们告诉我,“一定要努力学习,不学习就会陷在这地里、泥里,走不脱”我怕极了,我好好学习。不知道是那几年的风俗还是早就流传的传统。我的长辈背着我,拿了我的一撮头发,在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就问出了我的前世今生、天命路途。长辈们告诉我前世如何悲惨,今生该如何生存。我信了,真真的信了,我的调皮似乎在这个时候也就结束了。至今都记忆不起来大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那段我的调皮岁月,我有时还怀疑那是不是真的,可似乎脑子里又有那么一点像雾一般模糊朦胧的印象。我见到一个问过了命运的孩子,在家人的带领下,在祖宗的祠堂里添灯焚香,点放爆竹,那奇特又庄严地样子让我深信那个陌生人说的“我的今生要远离这块土地才能有作为,才不会像前世一样悲惨”。长辈们说得频繁了,我知道我要走了,我要去外面读书,去很远的地方,远到超过我能想象的一切距离。我觉得那肯定比到县城还要远。那时候我记得我是快乐的,我要去读书,去很远的地方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再回来,我甚至高兴地将我得所有搜藏的珍宝-破烂、纸片、弹珠都送给了院子里陪我玩耍的小孩,最后高兴的告诉他们我走了,带着一种骄傲的口气告诉他们:我会回来的。
谁都知道小孩子说的话不能太较真的,他们翻脸也和翻书一样快。离开家乡后,去了一个离着江西一千多公里的地方——四川。刚开始,我无时无刻不思念着我的故乡,我想回去,可我回不去了,每天睡觉脑子里都仔细地刻画着我所记得的每一条路,每一栋房子,每一个人。我怕把他们忘了,回去就不认识路找不见人了。我哭过、偷偷地哭过,在母亲的怀里也闹过,因为我发现我并不高兴。我讨厌那个说我要去外面读书的陌生人。最后,在某一天一切都平静了。我没哭,因为找不到可以让我哭的地方,怕被别人看见,怕被别人笑话,但是我还是会每天晚上在脑海里仔细地刻画着我思念的家乡和人。我病了,病得很难受,我知道自己病了,可是不敢说出来,我有点想我熟悉的长辈们了,想他们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额头,然后着急的询问我哪里痛痒,再或背或抱或牵着手带我去看病。终于,一只大手摸着我的额头,焦急的带着我去找医生,在我躺在床上输着吊瓶的时候,一勺一勺的喂我吃粥。之后我就牵着这只大手度过了最快乐和最值得怀念的六年时光。江西,也只剩两个字了,它早就在我的记忆里随着时间糊成了浆,没有了型。只有在激烈争吵后才会有人用他觉得最凶狠的语言提醒我,你是个江西人,滚回江西去。我也会反击,怒气冲天的说:我迟早要回江西去,当时我觉得用这句话最能伤人的心。
我不太相信命运,因为命运不是说过我得在外面读书吗?现在我又回来了,在江西度过了人生中最长的六年。四川,那个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没有了我读书的权利,只能回到这个阔别已久的家乡。离开四川,我是恐惧的,不舍的,难过的。我问过不是曾经有个人说我要在外面读书我才会好吗?我的长辈们却说:也在外面啊,又没让你在老家读书,是在县城里。我很吃惊他们的话,我无从辩解。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的。我很害怕,提心吊胆的接触一个个陌生人,因为我现在觉得我不是江西人。我早已忘记了那口流利的家乡话,操着一口有别于这里所有人的四川口音。可是等我到了县城,到了学校才惊讶的发现大家都说着普通话,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我很惊喜就这样模仿着这股乡音融入了他们。我没有如鱼得水,相反却过得磕磕绊绊。一开始,我摔伤了脚以致不能正常走路;之后,我得罪了人以致被一群人好好修理了一番;最后,我还变得内向以致没有朋友……我害怕去学校,又不得不去学校,我讨厌极了这一切。我鼓起勇气把这些归结给了长辈,悲愤地告诉他们这是他们错误,我的长辈先是安慰我,之后便做出一副拼命的样子要为我出气,最后找来朋友的孩子做我的玩伴……一切慢慢的就变好了,我慢慢的又成了一个江西人,温顺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可我像以往在四川怀念江西一样怀念这那个一千多公里外的地方。我认识了一个老师,她去过四川,她会和我一样的川话。我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得体,只为了她能叫住我和她说几句话,用方言。可是一直到离开学校都没有这样一个机会。
时间真是过得很快,我去了另一个学校开始了我的高考。我成绩还算可以,在县城最好的中学最好的班级,这样的班级可以说大部分都能有个好前途。而我的成绩不算差,中等成绩,偶尔也能在前列排排名。这样的成绩足以让长辈们安心,于是我的高三比别人都要轻松。当然我的高考故事的结局也就平凡而普通,我也去了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大学。我觉得自己丢掉了见所有人的面子,于是为了躲着所有人,我去了一个心安的地方——四川,坐了整整两天一夜的火车。
陌生是最让人恐惧的东西,我使出浑身解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消除内心的恐惧、不安。相同的语言,相类似的生活让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当地人了。是的,我喜欢这个地方,这个曾经养育过我的地方。我熟练的使用着它的语言,沐浴着它的文化。能提醒我来自外地的东西,也就只有象征这身份的证明。大学我们经常谈论祖国大地,大好河山,但鲜有谈及我的故乡——江西,我不知道江西有什么可以谈论的,除了道不尽的陷在地里、泥里的贫穷和落后。在这座城里,也少有遇见江西人,有时候看着以前的好友,我竟会感觉到孤独,是寒冷的孤独。我很迷惑,于是不停地寻找答案。最后我看见了答案。在那些书本上是这样说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我于是看见了一些同乡:王勃、王安石、欧阳修、曾巩、晏殊、朱熹、詹天佑…..我还看到了白鹿书院,象山书院。我还看到了景德镇的瓷器,赣南的稀土、脐橙。我还看到了叫做万寿宫的江西会馆曾经的辉煌。我还看到了经营四方,至老死不归的江西商帮。我还看到了江西填去四川、湖广的先人是那么的多。我还看到了革命老区的壮怀激烈。我似乎发现了一个新地方,我接近于激动地惊喜使我全身颤抖,这新地方,它不是来源于我们知道的地方,也不是来源于父辈们口中的地方,它居然是从书本里走出来的,让人眼前一惊。我陷入了沉思,我才发现,我的故乡,那个叫江西的地方居然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我要从书本里发现它。它躲得我好苦,害得我好痛。我不高兴甚至觉得有点伤悲,我的故乡居然要用这种方法让我热爱它,在我远离它的时候才告诉我它的“真相”,是想让我觉得惋惜还是抱歉,我不明白。当人热爱一件事时就会想要做一些事来对得起自己的这份热爱。我便着了魔似的通过脑海中仅存的一点点记忆去学习那忘记了十几年的故乡方言。可是我已经会那么多语言了,故乡的人都说着更加流利的普通话,我没有了学习的地方。我回了乡下,乡下的老人们说着方言,可是这些已经站在黄土里等着埋的老人们说着谁也不懂的话啊,我又没了学习的地方。
一直到了后来,我没有留在故乡,我留在了远方。此时的我会以江西人自称,从我认识江西那一刻起,我便这样做着。我离开了家乡,留住了家乡,只是故乡回不去了。这就是现实。我还担心,外地人很多,江西人很少,会越来越少。这也是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