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吗?」
如果这个世界上,牺牲都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那么这可能不是牺牲,而是对于世界的一种勒索。但我们不可能勒索世界。
世界不会回应我们,无论我们怎么去想象,那都是不存在的事。
回应我们的。是我们自我催眠的感动,是我们内心的自我对话。
就像一些经典歌曲,被无数人传唱,又被许多歌手翻唱,每个人都唱出他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动。到底谁是原唱,某个角度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最近很红的电影《前任三》,这部电影到底是不是好电影,对于在里头看见自己的观众,他的眼泪或被唤起情绪的瞬间,已经证明电影对他们的意义。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寻找这种感动,去印证自己的某个想法是对的,某个念头可能成真,他们要的不是真理,而是使自己怀抱信仰,藉由信仰来生活。
§ 当我们太把自己当回事,自然就很难把别人当回事
人有时会有过份强大的信仰,把自己放在神的位置。
这样是危险的,因为我们不是神,我们可以想象自己是,但生活会让我们从全能的幻觉中惊醒。
我想起日本作家佐野洋子的绘本《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有只猫,他活过一百万次。
某一世,他是国王的猫;
某一世,他是马戏团团员的猫;
某一世,他是一位老奶奶的猫;
……
经过百万次转世,他从没有为任何一位主人流泪。
后来他再次降生为猫,这次他没有主人,他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他邂逅了一只白猫,两人在一起,生了一窝小猫。
随着年月,小猫一一长大,离家独立。
白猫日渐年老,终于有一天,白猫在活了百万次的猫身旁闭上眼睛,离开人世。
这只活了百万次的猫,终于哭了,一哭就哭了百万次,直到死去。
§ 内疚与羞耻:看似软弱的坚强、伪装坚强的软弱
过份坚强的信仰,背后往往不是来自一位强大的超人,而是一位缺乏爱的灵魂。他脆弱的自我,埋藏在最尖锐的武器背后,这些武器都不足以保护他,使他相信自己完全值得被爱。
很多很多的痛苦,就在这种怀疑中产生,直到死去也无法消失。
用极为不严谨的说法去推论,为什么有些人会死不瞑目?
因为他怕「黑」,这个黑象征一样恐惧,恐惧使他不敢闭上眼睛。
我想到在咨询中面对一些活在惊恐中的孩子,他们当中有些非常怕黑,担心」黑暗中潜藏着某种不可知的危险。其实他们都知道危险是什么,可能是某个猥亵他,或者对他施行不当管教的成年人。
面对那些成年人,对孩子来说还不能理解,这些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们的人,甚至在别人眼中值得尊敬的人,为什么面对自己的时候会变成魔鬼。
这时孩子会很内疚,以为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魔鬼就是这样使人深陷痛苦中,却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
因为魔鬼没有羞耻感,所以希冀魔鬼悔改是不可能的。甚至当魔鬼发现孩子深陷内疚,他会抓住这一点,对孩子进行情感勒索,让孩子陷入更深的不安与痛苦之中。
美国马萨诸塞大学精神病学教授艾伦.拉扎尔在《道歉的力量》(OnApology)所述,内疚和羞耻不同。
内疚是把对外的事情,转成对内的自我责备。好比一位母亲不小心把孩子给摔了,他会对孩子的伤感到内疚,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
羞耻不同,羞耻是对自己的某个弱点,或是性格上自我认定的缺乏,感到羞耻、不好意思。
所以拉扎尔进一步说,内疚使人产生想要补偿的心理,而羞耻却往往使人选择逃避。
在感情中也是如此,内疚的一方,往往尽力补偿。羞耻的一方,却极力否认自己的不是,深怕自己的自卑与软弱被他人发现。
内疚的人,姑且还有爱的可能;羞耻,却使人推开爱,让爱变得更难。
§ 我不要你,不是你不好,是我害怕被看穿
有时,内疚跟羞愧不好区分,导致有时我们推开了对的人。
在恋爱中,同样面对出轨,某些人被唤起的是内疚感,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么做,或者反过来说,出轨的自己不是真实自我所为,是偶然的、短暂的意乱情迷。当他醒过来,他会尽力去弥补。
过份弥补,显得和平时的那个人十分不同,有时会导致伴侣的怀疑,当事情曝光,引来与伴侣之间的争吵,可能关系就此结束。
然而,有些人出轨,他的反应不是内疚,而是羞耻。他很担心自己多年来打造出来的人设崩毁,进而使他失去原本拥有的一切。极度羞耻的背后,可能我们会发现一个脆弱的灵魂,或者一个极度自我中心的灵魂,他们不相信其他人,不相信道歉能得到原谅,所以他们自己通常也不愿意原谅别人。
羞耻感引发的是他极度的逃避与否认,把错推给其他人,或是从未考虑承认错误,着急着掩盖事实。
好比把自己的错,推给所有男人:「我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
或像某些强暴犯,把自己的暴行推给「都是那个女人穿得太性感了,我才会忍不住」之类的借口。
所以道歉基本只会出现在内疚者身上,因为他们真心的为自己的错感到抱歉。对于关注该如何消除自我羞耻感的人,羞耻的动力可能还会造成某种伤害人的动机。
譬如在松元清张的小说《砂之器》中,被村民们歧视、遗弃的主角父亲,盛怒之下对村民进行屠杀。
屠杀背后,深刻的羞耻感他人的压迫唤醒,良知在极度的羞耻感面前,根本没有意义,因为他已经被他人践踏的无处躲避。就像那些虐狗的人,再温顺的狗,被逼到绝命的时刻,跨越了「我到底哪里错了?这个人要这样对待我」的内疚。
对生命的渴望与愤怒,唤起他内心深处的魔鬼。
其实每个人心中也有魔鬼,只是我们面对魔鬼献身的时刻,我们得知道怎么和魔鬼对话,知道怎么让魔鬼得到安抚。就像在成长过程中,我们学会和欲望对话,安放这些欲望,把欲望化成成长、自我实现的动力。
我们可以在教育发展的历程中看见这样的变化,二十年前的老师,可能因为学生考了不及格,辱骂学生「低能」、「智障」,对人做出人身攻击,引起学生的羞耻。
污蔑人格的教育方式,容易引起学生的反弹,包括师生冲突。
现代教育则讲求不要对学生有人身攻击,要就事论事。就事论事如拉扎尔所说的,那是对于一个外在的事件,而不是直接打击一个人内在的人格。
但有时,强调人格保护的教育太过头,也可能使孩子没有机会面对与理解自己的羞耻,把更多的精神都放在面对自己的内疚。
这时,反而当羞耻感来临,孩子反而一下就被羞耻的力量压垮。
羞耻并非完全是不好的,羞耻使我们能够够好的保护自己,尤其在面对刻意攻击我们的对象时。
换句话说,所谓面对内心的魔鬼,除了面对欲望,其实也是面对内疚与羞耻,使两者适得其所的生命课题。
§ 我不想再害怕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从极端的羞耻中走出来?
我们要怎么真正学会爱,面对内心的魔鬼却不被魔鬼占领?
这里,我们可以回头看看那只死过百万次的猫。
死过百万次的猫为什么不哭?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他总是自我中心,所以当他终于能当自己的主人,刚开始他是骄傲的,跟其他的猫炫耀他活过百万次。
死过百万次的猫也没有真正爱过,因为他从未得到爱的自由,他的角色是被决定的。无论身处的环境是大房子,还是小笼子,全是那些口口声声说爱他的人决定的。
要一个人学会爱,却不给他表达自己意见的自由,不给他探索关系的空间,不给他机会在人生中犯错,被伤害。不让他体察关于爱的一切,包括受伤与眼泪,他可能永远不会伤痛。
但当一只猫(或一个人)注定永远不会被爱所伤的那一刻,他就真的不会被爱所伤,因为他永远不可能碰到爱,自然爱伤不了他。
§ 结语
「老师,我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吗?」
这句话问得卑微,卑微的让人为之产生怜悯。
但怜悯能否帮助一个人得到他想要的爱,我不敢说。
我只知道,光靠羞耻办不到,靠内疚或许还能办到,但如果我们能有自由,那我相信我们能做到。
因为当我们获得自由,我们就有了被爱割伤的机会,有机会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有机会哭泣百万次,有机会死在我们最爱、也最爱我们的人身边。
这时,牺牲不牺牲,某个程度上失去了问的必要。因为背后的答案,我们已经知道。
那个答案不是通往牺牲,而是通往牺牲背后更本质的问题:「我付出这一切,是否值得他爱我?」
「我,是否值得被爱?」
「嗯,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