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啊~,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苟三娃,把你闺女拉回去,学生都还在上课呐”被气得满脸通红的许老师脖子扯得老长对着操场对面的茅草屋一通吼,脖子上面的青筋像一条条的肥硕的蚯蚓蜿蜒曲折,可见真是被气得不轻。
“许老师,对不起啊”苟三娃听见许老师的咆哮声,满脸愧疚的从茅草屋里急冲冲的跑出来。“小飞,小飞,别唱了,快进屋”苟三娃喊了两声见女儿依旧唱的起兴,再看看这边许老师黑着一张脸盯着他,苟三娃立刻拖着自己矮小还有些驼背的身子飞奔到小飞面前,伸手捂住小飞的嘴就往屋里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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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看见小飞的名字肯定以为是个男孩子,但小飞是个真真正正的女儿身。有人会问女孩不应该叫小菲吗?其实我不知道她是哪个fei,只知道大家都叫她小fei,但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喜欢在操场上飞奔,所以我想当然的觉得她应该是这个小飞吧。
小飞是我整个小学六年里全部的回忆。
村里的学校就在我家临村,说是学校,其实就是用砖头砌的四间直排大瓦房,两头的两件大一点的分别是黄老师教的小学二年级跟许老师教的小学一年级也就是我们班,中间靠近黄老师班的一间是幼儿班,另一间是老师们休息的办公室。
学校前后各有一个操场,小飞的家就在前操场边上,跟我们学校正对着。前操场的一角堆了很多村民砌房子剩下的大石头,小飞就喜欢站在这些石头上唱歌,唱那首年年夏天电视里都会播的《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千年等一回》。
小飞家特别穷,在我上小学那会儿,农村里几乎家家都是砖砌墙玉子板隔楼的两三层大瓦房,条件差的家庭也是用砖砌的小一楼了,可只有小飞家是用泥巴做墙,稻谷草盖顶的茅草房,那也是我在村子里见过唯一的茅草房。
小飞的爸爸苟三娃个子矮小,是个驼背,还是个五保户,三十大几了才经人介绍娶了个疯媳妇,也就是小飞她娘。听人说是因为小飞的外公死了,就剩下小飞娘跟外婆孤儿寡母的,小飞的外婆担心自己走后没人照顾女儿,所以想给小飞娘找个可靠的男人。可一个疯丫头谁家愿意娶啊?最后经人介绍找到了小飞她爹苟三娃,苟三娃虽说人长得差强人意了点,但贵在忠厚老实,关键也只有苟三娃不会嫌弃小飞娘有疯病,所以这门婚事可以说是特别理所当然的成了。两人结婚后,老太太也跟着住进了苟三娃的茅草屋照顾自己女儿,本就破烂狭窄的屋子更是拥挤不通了。
在那个没有杜蕾斯的年代,小飞的父母结婚后几乎每年生一个小孩,接连生了几个都没活过半岁,只有小飞活了下来。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小飞就有十三四岁了,当然在小飞的后面还有好多弟弟妹妹,可都相续夭折了。那些小孩死后就埋在离学校不到三十米的小竹林里,我看见过一次苟三娃埋孩子,婴儿用一个簸箕装着,扛一把锄头,在竹林底下挖个坑就给填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还可以不装在棺材里埋,毕竟在那之前我只见过二伯家的狗是这样葬的。
3
村里人都说小飞她娘是个疯子,小飞也是受她娘的影响有点不正常,说小飞是个癫子。我小时候特别纳闷,到底疯子跟癫子有什么区别啦?在农闲时问了几次家里的长辈,他们也都没有给我解释明白。
后来,这事儿就在我心底扎了根。
课间休息,我就总喜欢扒在满是铁锈的窗户边观望那间茅草屋。
我想弄明白疯子跟癫子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在我的印象里疯癫之人发病了都会打人的,但小飞跟她娘不会。小飞她娘整日整日的傻乐,看见谁她都会呵呵的傻笑,除了笑她好像什么都不会;小飞不一样,跟她娘比,小飞绝对算是个“正常人”,我们喜欢的她都很感兴趣,她会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照着我们学踢毽子,跳绳,扔沙包,唯一不同的就是她喜欢站在石头上唱《千年等一回》,但是我们不喜欢。
小飞她娘连裤子都不会扣,那个年代大家都穿盘扣的裤子,小飞她娘的裤子从来没有扣过,每次看见她都是双手提着裤子在走路,后边大半个白花花的屁股都露在外边;小飞不一样,小飞的衣服都穿得很整齐,扣子绝对是丁对丁卯对卯,从未出过错。
小飞她娘整个人疯疯傻傻的生活都不能自理,也几乎不出门,哪怕偶尔出来一次也会被许老师当着影响校容校貌为由给骂回去,鲜少沾得阳光的她整个人煞白煞白的;小飞就不一样了,她几乎是天天都在操场里蹦跶,除非是哪天又以影响我们上课为由被许老师勒令她爹给抓回屋了,所以小飞也就没他娘那么幸运了,整个人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跟个汉子似的。
不知不觉中我的小学快过半了,观察了那么久小飞跟她娘,我也就发现了以上这么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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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小飞她爹开起了小卖部,在他家堂屋里,用两根凳子,上面放块木板,所有的东西都搁置在木板上。东西不多,主要分两类,一是针对学生卖点零小吃,像什么辣条,干脆面,糖果之类的,还有就是一些油盐酱醋主要是卖给村里的邻居的。
自从做生意了,小飞家里的大门就一直是敞开的了,不再像以前经常是大门紧闭,毫无生气。
其实,在离学校一两千米外是有小卖部的,以前只要一下课总能见着同学们三五成群的拔腿往外跑,就是为了能在上课铃响起前再冲回教室。按理说一两千米课间一个来回时间也是充裕的,但那时候年纪小,手上也就是帮着家里干农活得来的那么五毛一块罢了,本着钱的用在刀刃上的道理,同学们通常都是在小卖部精挑细选,但也半天犹豫不决,结果时间都用在了挑东西上了,行程时间可不就得缩短嘛。
小飞家开店倒也免了同学们的“长途奔波”。
起初,大家去她家买东西心里都还是有点犯怵,可总有那么几个大胆的男生敢于身先士卒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来慢慢的去她家买东西的人到还挺多。
据去过的同学说,苟三娃为了让大家放心去他家买东西就把小飞她娘给关在里屋了,小飞也经常被轰出去不让在家待了。他们还说,小飞家真的很破,屋子里比外边还要破,房顶全是大大小小的窟窿,每到下雨天,她家的锅碗瓢盆只要是能装水的都用来接雨了。他们还说,小飞家唯一的两根凳子都用来铺板子摆货了,小飞他们吃饭都是端着碗站着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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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班上的王小天特别喜欢去小飞家买干脆面,每次买回来都会先隔着包装袋捏得粉碎再拆开,然后再嘬着五根手指伸进去抓一小把,然后脑袋向后高高的仰着等待着美味进口。
那天王小天又去小飞家买干脆面了,回来的时候怀里揣着两包干脆面,整个人神秘兮兮的,但又高兴得合不拢嘴。有关系好的男同学看着就羡慕的揶揄两句:“王小天,你发了啊?昨天帮你妈搓了几筐玉米啊?”听完这话王小天一向皮厚的脸皮竟然稍微的红了一下,随后又一副理直气壮的吼道:“我以前攒的钱不可以啊?要你管!”
约莫过了一分钟,我们就看见苟三娃一手拿着竹竿就追着小飞满操场的打,一边打还一边骂:“败家子,败家子......”小飞也不吭声,就是自顾自的往前跑,有时候躲避不及她爹手上的竹竿就结结实实的落在她背上,每被打一下,小飞就伸手在背上抓两下,可也来不及多耽搁就又接着往前跑。同学们在教室前站一排,笑得前仰后翻的,但没有人注意到王小天一直坐在教室里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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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对于那时候的孩子简直就是噩梦,除了老师要布置成堆的作业外,我们还得去地里帮着父母干农活。刚放假时,家里通常还有很多在地里没收完的玉米,以及家里堆积成山等着搓成玉米粒的玉米棒子。好不容易玉米收完装仓了,没等喘上几口气就又得下田里收稻子。
我妈说家里每个人都得出分力,我主要就是负责用小背篓往家里运稻子。
那时候,村子里有很多人都选择出去打工,不愿在农村这块贫瘠的土地里耗费生命。土地搁置在那它只会报以你荒草无际,所以外出打工的人都会选择把自家的地送给相熟的人种着。我妈就种了人家好几个人的地,但这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我的活儿又多了,赖何嘴上不敢反抗,可心底早就把那些个不种地的人骂得“人仰马翻”了。
听我妈说上村的苟三娃也在我们村捡了田土来种。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背着个小背篓,满脸不情愿走路拖沓的跟在我妈背后。
“哈哈哈哈......”隔着老远就看见坡下的田里小飞跟个蚂蚱似的一蹦一蹦的从这个谷堆跳到那个谷堆,嘴里的笑声不间断的发出,看样子玩得挺开心,苟三娃佝偻着背一边割着稻子一边还得招呼自家的闺女,“小飞,你别跳了,你把稻子都踩进地里了可咋整啊?”小飞听见苟三娃的话转过头看着他乐得更厉害了“爸爸,好玩”话一说完又接着跳,看着女儿越蹦越远的身影,苟三娃满眼的温柔,一声爸爸叫得是那般甜。
看着地里咯咯笑的小飞我有些羡慕—她竟然不用干活。
7
小学的六年说快不快,可也不至于难熬。
乡里唯一的初中学校离我家有十里路,每天上学放学都得翻过两层坡。除了路更长了,其他倒是没怎么变,小学的同学也都几乎还在一个班,除了再也不能天天见着小飞了。
记得那天放学,抡着我打扫卫生,班上每次打扫都是两个人一组,今天刘晓娟请病假没来,所以很不幸我得跟那个讨厌的王小天一组,这人在小学就是出了名的懒,每次班上搞卫生他都是溜边走,本着能少干就不多干,能不干就最好的原则,班上一共就四排桌椅中间三个过道,按理说一人两排加一人一条半过道吧,可他每次都只扫一条过道。
我可不惯他的坏毛病。
同学们刚走完,我就一边往教室后边去拿扫帚一边对他说:“王小天,一人一半啊,在我这儿你可别想偷懒”
可那曾想我完全低估了这货的厚脸皮,他竟然恬不知耻的跟我开了一嘴黄腔:“李燕子,今天你帮我把这卫生给做了,我告诉你个秘密怎么样?”“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我可不上他的当。
赖何这货还在接着说:“你还记得小学四年级苟小飞被她爹用棍子追着打不?”“......接着说。”
“嘿嘿,那就是成交了。”“呵呵,快说!要不我反悔了啊。”
王小天一脸得意的看着我“那天我去买干脆面,我就五毛钱买一包呗,可苟小飞那个癫子非往我怀里塞两包,哈哈,你说她傻不傻。”刚一说完他就提着书包往外走。
“她塞你就要啊?你怎么没吃死啊?”说完我就一扫帚朝他扔了过去。
8
王小天说小飞是因为人傻才多给他干脆面,可我不这么认为,我总觉得她那是想通过这种方法跟我们交朋友。就好像每次我们踢毽子她总会欢喜的站在离我们两三米远外盯着,一旦看见我们毽子踢远了她总会最先冲出去帮我们捡回来,有时候因为跑得太快到了毽子那儿又不能及时停下来而摔个大马蹲。我们看着都痛,可她总是特别麻溜儿的站起来,连屁股上的灰都没来得及拍拍就立马捡起毽子,然后小心翼翼的递给我们。只要看见我们接了她手上的毽子,她就会满心欢喜的笑,随后又快速跑离到两三米外。
原来她是那般渴望能有个玩伴,即便是用东西贿赂一个也好,可那时候我们都不懂,我们会觉得她好玩又可乐,但我们心底也始终记得她是个“癫子”。
9
我家有女初长成,哪家男子娶进门?
听说小飞结婚是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算一算,那一年她应该有二十二三了。
听说男方家有一个老爹,还有个弟弟。他们家用仅有的积蓄把小飞家的茅草屋盖成了砖瓦房,以此为聘礼把小飞娶了过门。
我想小飞家的房子应该不会再漏雨了吧。
10
后来,我工作,结婚,生子,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对于小飞的消息也知之甚少了,只是偶尔回家省亲时能听到村里的妇人说叨那么几句。
听说,小飞嫁人后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可在第三年小飞跟着她男人去赶场走丢了,从此,再没了消息。
有人说小飞是有预谋的跑了,因为她婆家全是光棍儿,小飞嫁过去不是那么简单的迎来嫁娶。
事隔多年后,我再次见到小飞,是在去年的冬天。
过年期间,老公手痒说去上村的鱼塘钓鱼,鱼塘离学校不远。
我们到鱼塘没一会儿功夫就来了个妇人,旁边还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估摸着四五岁的样子。妇人看着有些闷闷不乐,起初我一度以为她是不是这鱼塘的主人,许是看我们钓鱼不高兴了。
可她也没有出声制止,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离我们两三米外盯着我们。
站在两三米外......
我试着慢慢的靠近她,试着跟她交流“你是小飞吗?”可她竟然像是有些畏惧似的躲开了我。
在她躲开我之前我离她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我看得清楚,可以肯定她就是那个伴随我整个小学生涯的姑娘。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以前那么渴望拥有朋友的小飞怎么会这么怕生了?毕竟那个在田地里跟个蚂蚱一样蹦跶的她在我的记忆力还是那样鲜活。她不是失踪了嘛,她怎么回来的啊?她又怎么会有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对于她,这一切的一切我光是想想都觉得苦。
不是说爱笑的姑娘运气不会差吗?可小飞怎么经历的全是数不尽的磨难跟苦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