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蓉老太此刻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全身都是疼的,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半辈子给村里人治疗脱臼,最终死的时候却落了个全身多处骨折。疼痛使她心悸难受,她的汗水混着老泪巴拉巴拉地流,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她感觉有点丢人。
早上的时候她去沟里给牛割草,拿了两条扁担,发动了那个懒得要死的老伴。结婚三十多年了,他还是那么爱睡懒觉,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他起不来就说起不来吧,竟然还说应该把牛卖了!村长和村东头的老张各买了一台拖拉机,现在犁地、播种、打麦场上碾麦子大家都花钱请他们来做,不再有人找老黄牛耕地了,可是牛卖了自家的地怎么弄呢!家里可没钱雇拖拉机,两个儿子结婚的钱还没还完哩!想到这里她就一肚子气,老头子一辈子什么事都不管,她感觉自己活的真累!
沟里的地没有塬上的地肥,很多人嫌累都不种了,一条条涧上都长满了半人高的草。蓉老太拿起镰刀一会儿就割了一大捆,她想把这片地割个干净,改天拿铁锹翻了地,种半亩谷子喝小米粥。两个儿子现在都给她生了小孙子,她感觉浑身都是劲儿,没想到一个不小心,在够着割涧畔一把草的时候掉下去了。她来不及抓紧任何东西,老头子听到她短促的喊声后,她已经躺在埃崖底下了,她感觉五脏六腑都是疼的,说不出来话。老头子慌了神,情急之下竟然找不到下去的路,好不容易借着镢头趟出一条路,又被一大片一大片的酸枣刺挡住。
老头子背着她往家里爬,边爬边喊人,可是没有人应,只有绵延不绝的回声飘荡在山间,像是幸灾乐祸的鬼怪。都快上塬了,才碰见村里放羊的单身汉瓜虫,瓜虫帮他抬着,到了村口又来了两个男人,这才把蓉老太抬到炕上。村里人听说“捏脚”的蓉奶奶摔伤了都来看,把屋子都围满了。大儿子孝昆忙着给七嘴八舌的女人们找凳子,一边又问妈喝不喝水,有没有感觉好一点。邻居家的碎娃放学后也来看热闹,夹着菜馍,油辣子糊了一脸,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炕上哎哟哟呻吟着的老奶奶。一会儿村里的能成人——老教师顺爷也来了,带着他上过卫校的儿子小锁。小锁摸摸这里看看那里,问问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老太太只说哪里都疼。小锁说恐怕要送医院了,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小伙子七脚八手地把老太太往架子车抬,老太太大喊“哎呦,妈呀,疼死我了”,大家就连褥子席子一块抬,每动一下老太太都疼的老泪涟涟。看着她上了村口要赶往镇医院的小车,大家也就散了,上学的上学,下地的下地,个别心肠软的婆娘嘟囔着“真可怜”一类的话,抹着眼泪。
蓉老太这辈子“捏过的脚”至少也有100多个了,是临近几个村镇小有名气的,大家宁可去她这里,也不去乱开药的小锁那里。最常见的就是胳膊肘脱臼和崴脚,老太太最多20分钟就能搞定,诊断、接骨、按摩、抹药一气呵成。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的大男人平时看起来健壮如牛,但一碰他的胳膊肘,就疼得眼泪珠子咕噜咕噜滚,有的碎娃,平时看起来乖巧懂事,但一揉他的小脚,他就“日你妈坏种老婆”地大骂,让在场的大人都特别尴尬。
蓉老太到了镇医院,医院说治不了,他们就转往县医院,可是还没到县医院老太太就咽气了。临死的时候她跟老头子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多操心。其他的我都放心,唯一遗憾的就是还没见到二儿子的小娃出生,现在二胎抓得紧,孩子已经怀了6个月了,千万不要让计划生育的抓住打掉了啊。让他们两口子都好好待在深圳,等娃出生再回来。我如果死了办丧事,让老二别回来,他回来了如果被抓住就要被结扎,一个大男人被结扎了,我死了在阴间都抬不起头!”
她就这样走了。
之二
蓉老太死后3天就埋在了村头的乱坟堆里去了,不多久也就被大家忘得差不多了,像其他死去的人一样。坟堆上的新土变成了旧土,下葬仪式撒的五谷变成了绿油油的小苗,坟头插得柳枝做的哭丧棒抽了芽,像睡觉的和尚头顶上突然长了一撮硬头发。专栽的柏树不紧不慢地长,像是永远都长不大。暴雨过后的坟头有次还下陷出个大坑,像是神秘的洞窟召唤着什么,路过的学生娃都远远地绕着走。
不过,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还是蓉老太下葬后的第二天,发生在她的二儿子孝仑身上的趣事。
孝仑听说母亲去世,二话不说就买了回家的火车票,把怀孕的媳妇独自留在深圳。等他的绿皮车叮叮当当地到了西安,又转了好几趟大巴车终于到家的时候,大哥已经把丧事操办完了。但他必须回来,他怕以后在村里落人的话柄,说自己死了妈都不戴孝。这道理当然是没错,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差点被“计划生育突击队”抓去“骟了”!母亲下葬后的当晚,他和父亲躺在炕上商量家里置办酒席剩下的菜怎么分,各路亲戚随的份子钱以后怎么还,借的各家的桌凳是不是齐全这些乱八七糟的事情,睡得很晚。搞计划生育的干部们摸到他们家门前的时候,他和父亲睡得正香,鸡刚刚叫了两遍,天还没有大亮。这次是镇上的张副乡长亲自带队,他新官上任,正急于建功立业,已经把全镇所有生育完一胎且没有上环或结扎的妇女建立了台账,每两周一跟进。孝仑这种拖家带口“玩失踪”的情况,十有八九是预谋生二胎的顽固分子,自然是重点监控对象。多亏这次村支书老刘提供线索,他笃定要一网打尽,啃下这块硬骨头。他命单位新来的大学生小王爬过墙去,从里面打开门闩。小王身手矫捷,轻轻一跳就能够着土墙的上沿,但他刚刚碰到墙沿就“啊啊啊,我日”大喊一下,蹲在地上使劲儿地揉手。原来孝仑家的墙上栽满了仙人掌,村长太紧张,忘了提醒。于是乡长命令大家铲除仙人掌,再翻墙过去。大家找来找去,终于在门口的厕所里找到了一把掏粪用的生锈的小铁锹。个别积极分子争相用小铁锹铲仙人掌,但仙人掌常年在墙头生长,又厚又老,根扎的很深,铁锹又不够锋利,仙人掌没铲干净,铁锹头却“咣当”的一声掉到院子里面去了。乡长气得压着嗓门大骂“笨怂笨怂,看你这笨怂!”然而,墙外的动静终究是惊醒了孝仑爸,这老头一骨碌翻将起来,点亮煤油灯,拼命地推醒儿子:"快跑啊,娃呀,计划生育的来了!"门口的那帮人见里面亮起了灯,知道走漏了风声,急切的敲打着门环:“开门开门,我们是乡上扶贫的,开门!”
孝仑慌张得裤子都穿不上,好不容易冲出院子,一看这阵势都吓傻了,又跑回了屋里。老头子在屋子里故作镇定地回应着:“谁啊,什么事儿啊,等一下啊,就来了!”情急之下,父子俩不约而同地都盯向了屋门后的那个小门帘,那条唯一可能的逃生通道。那是祖上留下的一个躲土匪的地道,地道的另一头通向村子北面被遗弃的一个破窑洞。这地道已经几十年没人走过了,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坍塌,这几年家里一直把他当地窖用,冬天存一点萝卜、土豆、红薯。像这样的地道,村子里还有好几个。孝仑拎起父亲的手电筒,一个箭步冲进去,留下一句“爸,我走了”在老汉的脑子里嗡嗡地响。地道里阴森森的,墙上趴着许多黑黑小小的蜘蛛,脚底下的绵绵土有三四公分厚,才跑一会儿就呛的他嘴里鼻子里全是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千万别让抓住,他怕的要死,他怕自己变成一个假男人,变成一个该男人的时候男人不起来的男人,啊,那真是奇耻大辱。他跑啊跑,跑啊跑,遇到了一堵土坯扎起来的围墙,这便是地道的尽头了。孝仑用脚使劲踹,跑起来用身体撞,那墙也便支撑不住,轰然倒地,给他让出那条康庄大道来。
孝仑一口气又跑出去个四五里地,估摸着没人在追了,才一步一喘地挪向半山腰的打麦场。彼时天已经大亮了,站在打麦场向下望,只见漫山遍野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慢吞吞地翻滚,恍若仙境。孝仑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家,傍晚各家各户都在烧炕,村子里弥漫着各种秸秆燃烧后的烟雾,就跟这个有点像。只是那时候回家放下书包,母亲就端来晚饭了,一碗香喷喷的洋芋烩面。现在,他的母亲再也不会这么地疼他了。不想了,人总有一死。他在打麦场找个麦草垛,一揣袖子一蜷身,靠着软绵绵的麦草睡他的回笼觉了。
之三
孝仑当然没有后顾之忧,因为他的老婆跟他的母亲一样疼爱他。
孝仑跟自己的媳妇淑芬在打工的火锅店相识,那时他18岁,媳妇19岁,他是传菜员,媳妇是服务员。那时候孝仑常常跟村里的闲人说,他就是端盘子的,他媳妇是伺候人吃饭的。有一年春节放假孝仑没回家,正好淑芬也没回家,那时候他们还只是工作中偶尔说过话,两人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年三十晚上,店里歇业了,离家近的同事都回家了,男生宿舍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一个甘肃人;女生宿舍也剩下她一个人,一个云南人。淑芬便寻到孝仑那里去,说好歹是过年,一起过个年吧。这年怎么过呢?得有好吃的呀!孝仑想,老家今晚该祭祖了,老先人都要供奉水果、糕点、大肉片,何况是大活人呢。孝仑便带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姑娘在大街上晃荡,沿街的店铺都关门了,门上贴着老板们的大红对联,四面八方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孝仑跟这姑娘在冷风中走啊走、找啊找,他感觉自己两个人比那叫花子还可怜,没人关注、没人说话,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去。他不自觉地握住了这个异乡女子的手,而那姑娘却没有反对,于是他们就这样握着手一直走出好远好远。他们终究找到了一个本地人开的小卖铺,买了两包方便面,老板看他们可怜,又拿出自己的两个碗把方便面泡了,两个人站在寒风和鞭炮声中,吃完了这热气腾腾的泡面。
晚上回去,这姑娘又说一个人睡着害怕,想让孝仑抱抱她,便跑到孝仑的宿舍,两人年纪轻轻、干柴烈火,后面的事自不必说。从此,孝仑就琢磨娶媳妇这个事儿了。夏忙收麦子的时候,孝仑便带着媳妇回老家了。 一路上,淑芬别提多高兴了,她看着火车窗外绵延不绝的大平原想,我终于可以摆脱那贫穷落后的西南山区,摆脱那没有父亲的家了,我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淑芬从5岁开始就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了,他的爸爸在去煤矿打工的时候出了事故,老板赔了20万元,是母亲把她养到18岁。虽说家里有这20万日子该能宽裕点,但淑芬妈从来不打算花这个钱,她说这是孩子爸用命换来的钱,只有家里重大的事情急需用钱的时候才能拿出来。淑芬从小帮着妈妈洗衣服、做饭、喂猪、下地干活,她什么都能干,但是她多么地想要摆脱这一切。她想自由,她想独立,她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此刻坐在火车上,梦想离她是多么地近在咫尺,她就要有自己的家了,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孩子,有公公婆婆和兄弟姐妹,还有干净漂亮的房子。火车一路向西,她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然而等火车到了“潼关站”的时候,她便有点错愕了。火车钻过一个又一个黑洞洞的隧道,到处都是山——他们家不会也是在山里吧?!经过二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煎熬,他们在孝仑老家的县城下车了。孝仑说,走吧,我们要去赶大巴车了。于是,他们又在大巴车上摇摇晃晃度过了3个小时。大巴车从一个山头爬上去,又从另一个山头爬下来,盘山公路曲曲折折,考验着司机的驾驶技能。淑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不长草的山!这山即便大夏天也是光秃秃的,不像淑芬老家山上几乎全年都能看到绿色。淑芬不由地感慨:“你们这里才真是穷山恶水,还不如我们那儿呢”。孝仑不说话。边上几个座位上的老乡都好奇地把头转过来看了一眼这个说着普通话的南方姑娘,上下打量着,像看猴一样。她便吓得不敢说话了。
到了村口,孝仑拎着行李,跟碰见的熟人打招呼,路边蹲着的抽旱烟的老头子、滚铁环的碎娃、纳鞋底的婆娘们也都是用车上老乡们一样的眼神看淑芬,淑芬这才意识到自己作为外乡人是多么地惹人注意了。别说那一口普通话,便是不说话,只那碎花裙子和白皙的脸盘,东张西望的表情,明眼人一看都明白了。到了家里,一大家子人盛情接待,自不必说。土房子虽小,但也被勤快的蓉老太收拾的干干净净,家里人也多,公公婆婆都健在,还有孝仑的哥哥孝昆带着自己的媳妇和胖乎乎的宝宝,每个人都是和和蔼蔼、客客气气的。只是吃的有点不习惯,全是馒头面条,连吃一碗米饭都是奢望。蓉老太笑着说,等哪天碰见村口来了换大米的商贩,给你用麦子换几斤大米专门蒸给你吃。淑芬嘴里应着,脸上笑着,心里自然是打定了主意,她不能忍受从一个山村到另一个山村的转换,她讨厌大山,她要和孝仑在城里继续打工、生活,她要自己的儿子将来当城里人!
城里人当得当不得,这是后话。眼下是淑芬怀了孝仑的孩子,得要抓紧商量结婚的事情了。淑芬妈是极力反对的,淑芬给妈打电话的时候,劈头盖脸先被她骂了一顿。淑芬站在深圳街头的电话亭,人来人往,她不好说什么,可是淑芬妈电话这头是在村里的小卖铺!她在村里骂人骂得厉害那是出了名的。小卖铺老板也不好说什么。最终是以淑芬妈气得大骂不止,淑芬被骂得实在难以忍受而挂断了。两个人都冷静了一下,时隔一周再打电话,淑芬妈变成了哀求,她哀求孩子把肚子里的“野种”打掉,悄悄地不再告诉任何人,等身体痊愈了就在老家让人介绍一个本地的小伙儿嫁了,她说妈妈都是为你好,否则你会后悔的!淑芬当然不忍心,她内心的母性已经开始泛滥了,况且她是多么地想要逃离那只有干不完的农活的小山村!拉锯战一次又一次地在电话上展开,眼看着胎儿已经6个月了,淑芬都能感到明显的胎动了,她现在觉得她已经是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考虑把孩子做掉的了。再拖下去,孩子就要出生了!淑芬妈不得不妥协了。此后,孝仑和父母去女方提亲,淑芬妈带着几个亲戚去孝仑老家参加女儿的婚礼,自不必说,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淑芬妈还在女儿的婚礼上发了言,她说:“我女儿从小没有爸爸,是我养大的,她干活儿不偷懒,也很少顶撞我,很懂事。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她流下泪来,“现在她长大了,要跟孝仑结婚,她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她泣不成声,“我衷心的祝愿淑芬婚姻幸福,我家在云南,离你们远,她年龄还小,希望你们多多照顾……”。众人见她情绪激动,也都小声劝一劝,她便不说了,走下台,独自坐在娘家席上抹眼泪。此后,孩子也就呱呱坠地,取名“飞虎”。飞虎是老大,后来又怀了个老二,取名“飞龙”。飞虎由蓉老太养大,期间淑芬和孝仑在深圳继续打工,飞龙还没有出生,蓉老太便因故去世了。
本来世事无常,老人驾鹤也是屡见不鲜,只要家人平安日子也就平平淡淡地过了。然而从孝仑染上赌瘾开始,一切就都变了。
之四
那是2009年,孝仑的大儿子飞龙已经12岁,躲过计划生育突击队的老二飞虎也10岁了,一个上小学5年级,一个上小学3年级,一胖一瘦、一高一低,上树掏鸟,下沟偷瓜,水塘里游泳,常常跟村里一帮同龄的孩子混在一起,搅得村里鸡犬不宁,乐此不疲。淑芬看见孩子们淘气,也只是会心一笑,只要不闯大祸,也就默许了孩子们简单的童年乐趣。再说那老大飞龙长得精瘦,皮肤黝黑,小眯缝眼儿,却身手矫健,是村里孩子们里面偷瓜跑的最快的,掏鸟爬树爬的最高的,在孩子们里面颇有威望,村里的老人都说这孩子身体好,将来下地干活儿都有劲儿,要是念书念得好说不定还能做大领导呢。老二飞虎却很胖了,大脸盘遮住了大半个面庞,两只大耳朵更是显眼,整个头脸都是晒得紫红的,说话做事都是慢慢吞吞的,一切服从他的哥哥飞龙的指挥,甘愿当他的小跟班,村里的老人说头大脸方,表明这孩子将来是有福气的人。
有天傍晚,她正和公公、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吃饭,忽然有个小孩兴奋地跑进来跟飞虎说,“虎子,你爸回来了,坐的小轿车,你快去看呀!”一家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村口,只见一个大腹便便穿着讲究的男人一只手正把孝仑搀下车,另一只手送给他一支柺棍。孝仑胳膊底下夹着两根拐棍艰难地下了车。那男人原来是孝仑打工的工地的包工头,他说“老乡,对不住了,你家男人从脚手架上掉下了,摔坏了腰,住院的钱我都掏了,事情紧急没来得及给你们打电话,现在好的差不多了,再过一个月就没事儿了,这5万块钱你们拿着,给他买点营养品……”淑芬还想多问几句,那人却把孝仑往前一推,趁她接过他的时候,说“我还有急事,有事儿就打电话啊”,发动了车一脚油门就不见踪影了。此后,淑芬每日照顾饮食起居,眼瞅着过了3个月。3个月后,他确实用不着拄着拐杖走路了,但他从此落下了腰疾,无法长时间弯腰锄地,更无法跑到工地上打工赚钱了。一大家子人,没有收入怎么行呢,于是淑芬决定让她的男人在家养身体照顾孩子,她独自去外面闯荡。
淑芬早就想出去打工了,这几年她在这个西北的小山村实在待得难受,虽然她是村里的新媳妇,但她总觉得融入不到这里,村里的女人们见面只和她打个招呼,没有人和她谈心,她的普通话到哪里都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出了门村里的小孩子总跟在她后面学她说话,连村里的智障单身汉瓜虫也常常骚扰她。有天她正在做饭,没有关门,瓜虫悄悄从院子里溜进来,竟然从后面抱住她摸她的奶子!她又惊又怕,又不敢大喊,怕邻居家听到,实在没办法,她拿起案板上正在切面的菜刀,才逼得他跑出去了!即便是这样,邻居们总还是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笨母鸡掉到了猪圈里,被拱来拱去,没有还手之力。好几次她想把孩子留给公公,自己去找孝仑一起打工,但都没有成功。有一次她跟着村里的女人们去另外一个县给花椒大户摘花椒,打工这一个月没有回家,回来后发现两个孩子身上竟然都起了虱子,老人不提醒他们换洗衣服!吃的就更不用说了,每天不是揪一把小葱就是煮两个土豆,连顿像样的炒菜都没吃过!还有啊,孩子们都说屁股疼,她后来才知道,公公懒得给他们烧热水,孩子们去学校一个月没带过水,由于喝水少经常便秘把肛门都憋坏了!她心疼孩子,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了一场,她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嫁到这个鬼地方!
现在她终于有机会出去了,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打工了。她很快地找到了一份制衣厂的工作,开始了没日没夜加班赚钱的日子。每隔三五天她会给家里打个电话问一下孩子的情况,每次孝仑都说好着呢,让她放心上班。后来出来的时间长了,她感觉自己似乎没有那么想念孩子了,电话逐渐从一周一次变成两周一次,又从两周一次变成了一月一次,每次他的男人都说好着呢,让她放心上班。她每月赚5000块,给自己留1000,剩下的全寄到家里,让孝仑存着给孩子们买衣服买文具,还有家里几口人头疼脑热得看个病的费用。有剩余的话,就攒够10万元,准备在院子里盖新房子,毕竟两个孩子都越来越大了,将来还要娶媳妇。就这样一转眼一年过去了,淑芬也该回家看望她思念已久的两个孩子和她的男人了。临行前,她决定在厂子附近的批发市场给孩子们买几件礼物,衣服、鞋子、文具盒、椰子、芒果、香蕉,她买了这个买那个,恨不得将外面的所有好东西都带给孩子们尝一尝看一看。然而还没坐上车,她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公公打来的,他说你快回来吧,家里出事了。淑芬问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淑芬心里咣咣当当地收拾了行李,坐上了咣咣当当的火车,拎着大包小包,到了村口,两个孩子一高一低在村口等着,老大龙龙表情凝重,老二虎虎跑上来抱着她,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妈妈,咱们家房子没有了!我哥哥烧炕没注意,把咱家房子烧了!都怪我爸爸打麻将不管我俩!你不要打哥哥啊。”淑芬脑子嗡地一声,她看了一眼大儿子,他呆呆地站着,眼泪在两个黑炯炯的眼眶里打转。她看一眼公公,他低下头,“唉”了一声,说,娃呀,你千万别生气,既然已经发生了,日子还要过。淑芬走到家门口只一看,便气得昏死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凑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压舌头、又是灌童子尿,好不容易才把她折腾醒了。那房子,那家里唯一的房子,那靠公公婆婆救济盖起来的住处,烧的只剩下四堵墙了,那墙里的柜子、衣服、锅碗都没有了,那家里仅有的柜子、衣服、锅碗都没有了!淑芬醒过来,坐在地上大哭:“我瞎了眼了跟了你啊,你这个死不了的啊你,别人打个工好好地,你把自己摔成残废,你爸不管娃,你也不管娃啊,你把房子烧了以后住哪里呀你这个死不了的,我要跟你离婚……”
之五
原来自从淑芬离开了家,孝仑每天无所事事,就去村里的麻将馆看别人打牌,时间长了就喜欢上这个活动了。麻将馆是小锁跟自己老婆两个人开的,作为全村最有生意头脑的一家人,他先是搞了全村唯一的诊所,现在又看村里没有啥娱乐活动,搞个麻将馆把农闲时候的村民聚在一起打麻将。茶水是免费提供的,火炉一整天把屋子里烘得暖暖和和的,累了可以在他们家炕上睡,但是每一局赢了的人要给他抽2块钱作为服务费,饿了他老婆可以给做饭,一顿饭5块钱管饱。这麻将馆不仅是娱乐的地方,更是村里的信息中心、聚会胜地,男人们聚在一起边打麻将边讨论国家大事、农耕技术、村里的花边新闻,大声说笑、喝茶抽烟,那热闹劲儿就别提了。一开始的时候还都是1块两块的小麻将,打的人也就五六个人,看热闹的多、打麻将的少,后来看麻将的也变成了打麻将的,经常打麻将的人变成了长期吃住在此的麻将专业户,赌资也一天天大起来,小则10块20块,大则50块100块了!孝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也开始尝试,然而这一试就不可收拾了。有时候一天下来他要输两三百,他便不服气,第二天一定要来把这钱赢回去。有时候他一天下来赢一千块,他便不甘心,心想手气这么好,不如再赚几个一千块。牌好了他享受那种一糊一炸的快感,其他人故作镇定或骂骂咧咧地拿钱给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路边捡来了钱似的高兴。牌臭的时候他心里砰砰地跳,心想也许别人比他的牌还要臭,摸牌的未知与揣测对方的过程都满含着刺激。他感觉与打牌相比,其他的任何事情都索然无味。老婆寄回来的钱,他每隔一个月取一次,算是这小赌场里最阔绰的人之一了。但是他总是输的时候多,赢得时候少,眼瞅着把老婆寄回来的钱败光了。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把放学回来的二儿子交给大儿子带,他用白面给他们炒了一锅油茶,让两个孩子饿的话就化一碗油茶喝,馒头蒸了两大笼,够他们两个吃一阵的。龙龙说他不会烧炕,他扇了他一巴掌,说,你都快要上初中了还连炕都不会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放一把柴进去点着烧就行了啊!说完他就继续去麻将馆了,今晚的牌打得大,运气好的话就能挣两三千回来,那样也好跟即将回家的老婆交代。龙龙和弟弟吃完了饭,看了一会儿动画片,便开始烧炕。他在院子里抱了一大捆玉米杆塞进炕底,在灶台底下找了一盒火柴划着,便扔进里面去了。火熊熊地燃烧起来,他站着看,然而突然火舌伸出炕门点着了耷拉在炕沿的床单,他反应不及,用手去拍打,却被烫了一下,他急忙和弟弟去瓮里盛水,好不容易浇灭床单,那窗帘却被引燃了,进而顶棚也被引燃了,两个孩子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心想爸爸一会儿回来了肯定要打,便向村口的打麦场跑去躲远了。那是晚上九点半了,村里好多人都已经睡着了,邻居家的李老太出来上厕所,感觉鼻子有点呛,一抬头才看见火光映红了房背的天。她忙不迭的出门,只见隔壁孝仑家的房子已经淹没在一片火海中了,她左邻右舍地拍打大家的门,让邻居们赶紧出来救火,又打发儿媳妇赶紧找几个人去找两个孩子,院子里喊不应声,也许出去玩了,要是孩子烧在里面可就造了孽了。由于大家住的分散,铺设自来水管的成本高,乡上一直动员大家搬迁到镇上的新农村,并没有来得及引入自来水,这时候大家只能一桶一桶地从自家的水翁、水窖、池塘里拎水,这火显然很不好救,等到扑灭的时候,房顶都坍塌了。村长得到消息,跑到麻将馆跟孝仑说,你家着火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打麻将啊。孝仑还不信,说,你就别谝闲传了,你这老汉怕是看我牌好,怕我赢了吧。等他跑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众人忙成一片,两个孩子也被找回来傻站在那儿看大伙儿救火。他边泼水边骂两个儿子,一面又抱怨老天爷不开眼,今冬打牌没赚下钱,还烧了他的房子。他弯腰想打儿子,腰却疼的厉害,也就作罢了。
一家人在公公家凑合着过完了年,淑芬就吵着要离婚了。哪里那么容易呢,如果离婚,两个儿子她一个都休想得到,她割舍不下。况且再嫁的话,都快四十岁了,谁会要她呢,如果回云南老家更是抬不起头。于是吵嚷几天,众人劝一劝,也就作罢了。孝仑也表了态,说他以后再也不打麻将了,再打就把自己手剁了。眼看正月过完了,总不能都这么干坐着。于是,淑芬又出发打工了,过了几个月,龙龙也去镇上读寄宿制初中了,家里剩下孝仑、小儿子虎虎和孝仑爸了。孝仑爸一个人住习惯了,他不想每天给这儿孙两人做饭,更不想每天为这两个人供住供穿,何况他的老相好——村里的媒婆胖婶还隔三差五地要来亲热呢。胖婶私下里跟孝仑爸说,你能让他俩在你这儿住一时,还能住一辈子啊。孝仑爸也就和儿子商量一下,让他们把院子里尚且完好的柴棚修缮一下,搬过去住。
孝仑家的电视已经在火灾中烧坏了,他每天给儿子虎虎做完饭送他上了学,就呆坐在院子里,无所事事。白天是如此的长,他喂完了鸡,劈一会儿柴,又跟村口的婆娘们扯两句荤段子,一天还是没有完。晚上是如此地长,他盯着虎虎做完了作业,去邻居家看一会儿电视,又背着手在村里的路上踱几个来回,还是不瞌睡。他摔坏的腰,使他不再想念女人,但是他的麻将还是让他魂牵梦萦。晚上他路过小锁家的时候,总听到里面哗啦哗啦搓麻将,他蹲在黑暗处听有没有人喊“炸了”,他想麻将想得感觉心里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上爬下。一个大男人,不干活、不碰女人,没有娱乐活动,力气大的没处使,他当然是熬不住了。他又坐在麻将馆看别人打牌了,他又开始打小麻将了,他又开始打大麻将了,他又开始忘记给孩子做饭,他又开始很晚不回家了。儿子虎虎跟爷爷告状,说爸爸又打麻将了。那天老头子找到正在牌桌上的孝仑,照着他的后脑勺抡起就是一烟杆儿,旱烟烟沫撒了一地。儿子正在兴头上,恼羞成怒之下,站起来回头就给了老父亲一脚,两人顿时厮打起来,在座的都上来拉架这才收了手。孝仑爸说,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以后你的事情你自己处理,让虎虎以后也别来找我要吃要穿。孝仑回敬说,你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也不认你这个爸,你没本事,日子过得穷,才导致我现在这么穷!老头子气的无话可说,摔门而出。孝仑是铁定了心要维护他这唯一的营生,当然不知道命运的魔抓正一步步向他伸过来。
之六
他的二儿子虎虎是学校里老师最头疼的学生之一,虽然长得虎头虎脑,言语不多,然而最喜欢在其他同学们的书包里翻来翻去,偷铅笔偷书偷馍馍偷鸡蛋,或者无故迟到早退,把逃学当做家常便饭。老师打他骂他的时候,他就哧哧地笑,像是很满足。问他为什么迟到,他总有一大堆理由。他是孤独的,小时候他有妈妈照顾,后来妈妈出去打工,哥哥陪着玩,现在哥哥也去读初中了,爸爸却总是不在家,回来了也是倒头就睡。他想跟妈妈去城里,可是妈妈说她很忙,没有时间照顾他。他想,可能是我不乖,她才不要我的吧。她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可是爸爸说小孩子打什么电话。别的孩子放学后,爷爷奶奶或者妈妈都来接,他却只能自己慢慢地走着回家去。学校的同学都笑话他,说他的大脸盘是“猴沟子,红啊红,中间夹着沟门子”,说她的妈妈是在城里“做鸡”的。他也不知道做鸡是干什么的,反正他们说的是骂人的话,他的妈妈肯定不是在城里做鸡的。他好孤独,电视也坏了,看不了动画片,晚上很黑,他不敢去院子里上厕所,只能站在房檐下撒尿。好黑啊,他拉上窗帘还是感觉有人趴在窗子上往里面看,他不敢关灯,每天晚上开着灯睡觉。
这天中午,孝仑还是像往常一样打牌,他的虎虎娃还是像往常一样找到麻将馆要零花钱。他刚刚输了一把牌,正在气头上,他问孩子,不是昨天刚刚给了你5块钱吗,怎么这么快就花完了。虎虎不说话,孝仑说没有钱了,别烦了,我忙着呢,你赶紧回家吃饭去。虎虎却说他不想吃馒头,馒头不好吃,他想吃肉。孝仑抡起手就给了孩子一巴掌,那孩子却不走,站在麻将馆扯着大嗓门哭开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让小锁媳妇给孩子做一碗鸡蛋面,等他吃完了好把他支走。虎虎走了大约一个钟头,却又折回来了,说肚子疼。孝仑骂道,你是不是又不想去学校,在这儿找借口呢,你再在这里胡搅蛮缠,小心我又打你。一会儿孩子竟然在院子里打滚,疼的捂着肚子嗷嗷叫。小锁出诊了,村里没有医生,孝仑只能借来一辆摩托车,载着他去另外一个村子的诊所了。到了诊所,医生说问题不大,估计是饮食不规律,得了胃病,给包了几包西药,看着孩子在诊所里吃了药,孝仑才把他载回去。
黄土高原的秋季多么迷人。路边的玉米地绵延不绝,饱满的玉米棒撑破了玉米皮,等着人们前来收割;苹果、梨子、桃子、柿子挂在枝头,压得果树弯下了腰;花生、土豆、红薯在地底膨胀,顶开了压在头顶的土壤;野兔、野鸡、田鼠、蛐蛐在打他的洞、筑他的巢,孕育他的崽。孝仑载着他的儿子,在乡间小路上奔驰,耳边的风呼呼呼,路边的树叶莎啦啦。突然,“窟通”一声闷响,孝仑感觉车头一摆,他回头一看,儿子虎虎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了。他急忙停车,正要骂儿子为什么坐摩托车都不抓紧,只见儿子双眼翻出了眼白,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止。孝仑吓哭了,他流着泪喊:“我的天爷啊,娃啊,你怎么了,娃啊,虎虎啊,你怎么了”。回应他的只有沙沙的风声和咯咯的野鸡叫。他不知道要怎么办啊,从摩托车上摔下来就这样了吗,孩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办,怎么办。他的脑子像是一块石头,再也转不动了。孩子抽搐着,全身绷紧了,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把手掌攥出了血印,他流着泪把孩子架上摩托车,此时已经距离村子不远了。等到了村子,大家帮忙把孩子抬下来,请村里有经验的老人赶过来帮忙。那老太太却说,来不及了,孩子已经大小便失禁了,说明已经断气了。院子里风簌簌地吹过,沙沙沙,杨树叶飘了一院。
之七
妈妈淑芬回来了,哥哥飞龙回来了,爷爷爸爸都在了,虎虎不在了。虎虎喝剩的农药放在门背后,虎虎的小书包挂在衣架上,虎虎的小鞋子摆在衣柜下。淑芬回来的时候穿着超短裙,肉色丝袜,戴着像胳膊腕一样大的耳环,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像是被鞭炮炸过一样杂乱。她扎眼得就像一条金鱼被扔在了泥鳅堆里,这金鱼在自家门前哭死过去好几次,这金鱼坐在土地上,不怕丝袜和超短裙沾满了黄土。她哭死又醒来,醒来又哭死,她不疯,她接受了这个现实。飞龙说,爸,你不是说你再打牌就剁了手指头吗,你剁啊,你怎么不剁,你也配我叫你一声爸爸吗。孝仑就飞奔出去,用院子里的劈柴刀剁下了一截手指,他疼得在院子里乱叫,血像小喷泉一样滋滋地冒。
淑芬已经了无牵挂。她永远永远也不想看到这里的人和事了。她决定离开,他走了,带着大儿子飞龙去打工了,带着她唯一可以相依为命的儿子。后来孝仑就跟父亲住在一起,他的腰病越来越严重,过了两年甚至查出肝癌晚期。就这样还是不忘去麻将馆看人打牌。他隔三差五就要跟父亲吵一架,跟父亲要几块钱零花钱。孝仑爸逢人就说,是我上辈子亏了人,所以这辈子有这种儿子,我无法掐死他,我也没有钱买药给他,既然得了癌症,我只盼着他快死。
孝仑死了,化作乱坟岗里的一堆新土,坟头上没有哭丧棍,长不出像硬头发一样的小柳树。过年了,鞭炮在响,淑芬母子牵着手在大城市的街头逛啊逛,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们一人一碗泡面。
夜,好长。
(作者按:此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粗糙叙来,以记时弊。谨以此文献给关心中国农村发展问题和千千万万留守儿童的人,时运多艰,但以儿童为本是你我共同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