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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李白
1
“匈奴这段时间有没有来犯?”义阳候傅介子从长安述职回瓜州,马还未立稳就问迎接的随从。
“风平浪静。”都护丞陈忠回答。“城中有无大事?”傅介子又问。“都好。” “东市有户人家…”一旁牵马的小随从小声地说,他看了看陈忠,欲言又止。
傅介子显然注意到了,他盯着陈忠,眼神锐利。陈忠与他原是同乡,自小起他就跟随他,从长安到西域苦寒之地,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傅介子突然发现陈忠的鬓边不知何时添了一缕白发,是啊,一转眼都三十年了。大汉天子都从武帝到昭帝,再成了如今成了宣帝。宣帝虽年幼时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疾苦,仍颇有武帝遗风,继位以来已逐步掌控政权,一扫以往汉庭乱糟糟的气象。而他自己,也从当初一腔热血一心想要建功立业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如今被宣帝在西域最倚重的义阳候。
“东市有一户人家,莫名全家染上怪病。”陈忠暗暗瞪了一眼小随从,小人儿家没经过事——他早已派大夫前去诊治,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要报告堂堂西域都护,那侯爷不早就累死了。尤其是他刚经舟车劳顿,需要休养将息。
傅介子点点头,“叫大夫来见我。”说着头也不回走进衙门。他身后的大门正上方,挂着一块红漆牌匾,上书“西域都护府”五个大字,经风沙常年侵袭,露出斑驳的木质纹路来。
傅介子正处理公文,护卫通报,大夫来了。傅介子从厚厚的文书堆中抬起头来,看到一位戴着黑色头巾背着行医箱的老人。不知为何,他心下一沉。黑色的头巾带来了黑色的消息:东市那户染病的人家,已经死了三人。老父母、丈夫都是死于七窍流血,全身皮肤溃烂。只剩下一名妇人及小儿,全身布满偌大的水泡,瘙痒难耐,一经抓破,流出腥臭的黄黑脓水,其状可怖。大夫是积年的游医,一辈子走南闯北,还没怵过什么奇难杂症,可这回愣是药石无灵,任施什么法子都不见起效,只得束手无策。
傅介子沉吟,“是天山孔雀胆”。二十年前他曾见识过这种楼兰秘制毒药的威力。那是他第二次出使西域,被武帝申斥过的他好不容易求来这个差事——护送质子回楼兰上任。尽管他们日夜兼程,但最终还是比匈奴人晚了一步。随后,他与武帝派出的汉使一起抵达楼兰。随着时光流逝,他已经想不起那名汉使的音容相貌,只记得他随时自诩天朝上国的趾高气昂。是安归用天山孔雀胆杀了他。死状与眼前大夫描述的一模一样,七窍流血,全身溃烂,流出令人作呕的脓水。
傅介子知道,杀人的原因不是被羞辱后的报复,一个小国在两个大国夹缝中求生存,受点夹板气是家常便饭,安归还不至于气性那么大。但安归又与以往楼兰王不一样,他曾在匈奴为质,与匈奴人一起喝羊奶吃马肉,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匈奴人的血。与尉屠耆一样,在长安做质子的时间一长,也跟着宽袍大袖,纵情歌舞,慢慢地忘记了自己曾是楼兰王室一员。傅介子当机立断取了安归的首级,他一生的轨迹也随之改变。
“去查一下,此人家里是否有来历不明的财物。”傅介子唤来陈忠,吩咐道。天山孔雀胆是楼兰王室秘物,自孔雀河断流以来,王国已经被风沙掩埋多年,遗民也被他安顿在伊循城附近水草丰饶之地,改名为鄯善。此物为何突然出现在闹市?难道是有人去了孔雀河寻宝?
“侯爷是怎么知道的?”陈忠惊讶地问:“刚才护卫来报,从死者家中搜出一箱珠宝。官兵们啧啧称奇,说就连装珠宝的木匣子,也是雕梁画栋,精致得不得了呢!”
“快去告诉他们,任何人不许碰那个匣子!”傅介子猛地站起来,案几上的文书撒了一地。
东市街角,一个面容清癯的老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电光火石间,他的眼睛仿若婴儿发出亮闪闪的光彩。他低声说:“偷先民的东西就得死,是时候回家了。”
2
一出玉门关,傅介子就感受到这与长安分明是两个世界。灰蓝的天空下,旷野无边无际,越往西行越是苍凉寂寥。没有绿色植物,也没有飞禽走兽,除了黄沙与戈壁以外只有负载的骆驼粗重的喘息与他们相伴。太阳高高升起,酷热难当。
在长安城,胸怀大志的青年都对西域心生神往。除了西域,还有哪个地方可以赤手空拳建功立业?哪个不想效法张骞以取封侯?但机会真正来临之际,却只有他站了出来。“都是些叶公好龙之徒。”他暗暗讥讽。于是,他手持节棍,成为了最年轻的汉使。那一年,他还不到二十岁。
这次的任务却有点难以启齿。起因是李延年寿辰,李延年为人爽朗,交游甚广,各种达官贵人自不必说,连楼兰质子尉屠耆也被邀请在内。席间有好事者起哄让李延年再唱一次赞颂其妹李夫人美貌的歌谣。李延年盛情难却,只好唱将起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一时唱毕,宾客都沉浸在余音绕梁中,只有醉酒的尉屠耆哈哈大笑起来:“你们汉朝有这样的美人吗?这样的美人只有我们楼兰有!我的妹妹帕夏,比你们汉宫里所有女子加起来还要美。不过你们见不到她,她不是笼子里的小鸟,她是自由自在的骏马。我也见不到她,我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呜呜呜…”说着,他呜咽起来。
李延年虽不理会他的醉话,但言语就像风,很快吹到武帝耳朵里,使他对这位楼兰公主产生了极大兴趣。李夫人寝食难安,以色事人者,总害怕更美的女子后来居上。当初,她不就是这样把年老色衰的卫子夫的恩宠抢过来的么?
此时李氏一族除了御用乐师李延年和盛宠在身的李夫人外,还有幼弟李广利已在羽林卫中崭露头角,更不消说李夫人的儿子刘髆如今深受武帝器重。宫帷之内,变幻莫测,不到最后不知道谁是最后赢家。世家子弟耳通八方,谁也犯不着冒得罪李家的风险,建章营两千羽林郎,只有傅介子这个二愣子站了出来。
他们在沙漠里行走了二十多天,取道瓜州、沙洲,进入沙漠腹地。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他数次以为自己要渴死在这沙漠。终于有一天,他闻到风吹过来咸咸的水气,紧接着,被楼兰人称为“罗布淖尔”的巨大盐泽出现在眼前。傅介子以为又一次出现海市蜃楼,直到同行的向导对着烟波浩瀚的湖面行庄重的跪拜大礼,高呼“河龙庇佑”他才相信已接近目的地。他们沿着孔雀河行走,或许是旱季的缘故,孔雀河已近干涸,能看到裸露的河床,当中一条细细的水流蜿蜒流淌。两岸行走着各种商队,骆驼上满载海贝、玉石、香料、丝绸等货品。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沙漠绿洲城郭热闹非凡,商铺鳞次栉比。胡商汉贾还有其他色目商人云集,大都穿着绫罗绸缎,周身挂满珍宝首饰,操着各地语言招揽顾客。
他在王宫受到盛情款待,桌上摆满了他从未见过的甜蜜瓜果,堆成小山一样高,水晶高脚杯盛放着像血一样的汁液,他们将它唤作葡萄酒。楼兰王广还用一把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匕首从烤全羊脖颈上割下最嫩的一块献给他。他吃不惯,羊肉太膻,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酒过三巡,他直接说明了来意。王妃变了脸色:“不行,你们皇帝都多大岁数了。”她脸涨得微微发红,“再说,我的母亲是嫁到乌孙国的细君公主,我的女儿是他的孙辈,给他作妾?这不符合伦理。”
“什么伦理?”傅介子转动着手中的葡萄酒,甜丝丝的很可口,他多喝了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您母亲的公主尊号怎么来的,您还不清楚吗?皇上怎舍得他嫡亲的血脉流落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就连真正的宗室女都少之又少,大部分不过是宫女罢了。”
眼见王妃要发怒,广忙站起来打圆场:“这种事,总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愿…。”
话未落音,大厅右侧波斯刺绣纱幔后一位少女大步流星走进来,她走路风风火火,身后的纱幔高高扬起。她穿着一件火红的收腰半袖衫,手握一根马鞭,挺拔的鼻梁显得眼睛格外深邃,像罗布淖尔烟波浩渺的湖面,黑中略带一点蓝。
“帕夏不嫁老头子!”她铿锵有力地说,“我们楼兰,宫女都不嫁老头子。”
“公主别说气话”,初见帕夏,汉使团都有点挪不开眼睛,尉屠耆果然没说大话。“别忘了你的哥哥尉屠耆还在我汉朝,你嫁去汉宫,可以跟哥哥相互照应,不好吗?”
帕夏一听尉屠耆的名字,大大的黑眼睛起了一层水雾,片刻沾染到长睫毛上。她拼命忍住,不断眨眼,小小的水珠随着睫毛忽闪忽闪,煞是好看。傅介子看在眼里,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哥哥他过得好吗?”
“公主放心。我汉朝是礼仪之邦,对质子一直以礼相待。如今,在温柔乡呆惯了,只怕他都不想回来了呢。”陈忠抢着说。
“那他就不再是我的哥哥。”帕夏一听这话,刷地变了脸。
“汉使大人听到了?小女不愿意,请不要强人所难。”王妃也变了脸色,似是下了逐客令。
“我劝公主再思量”,傅介子说,“拒绝了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您还能嫁旁人吗?西域三十六国,您头一天嫁过去,第二天汉军铁骑就能把它整个踏平。”卫青霍去病的威名传遍四野,傅介子知道自己不完全是威胁,但他有点厌恶自己,这叫什么差事啊?牛不喝水强按头,唉。
“有事好商量,哈哈,再商量。”楼兰王尴尬地笑起来。
“这么说,非嫁汉朝不可?”帕夏也笑了起来,“反正不嫁老头子,我们楼兰女子要嫁就嫁最勇敢的英雄。不如,嫁你怎么样?”她指着傅介子,狡捷的黑眼睛眨巴眨巴。
傅介子没料到眼前的楼兰女子作风如此大胆。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他,陈忠捂着嘴,几乎笑出声来。
“哈哈哈,汉朝人脸红了。”帕夏笑道,“我也不嫁你,我嫁河龙。”
楼兰王和王妃脸色一沉,“不许胡说!”王妃站起来阻止帕夏说下去,头上的珠钗叮当作响。
是夜,王妃少夫来到帕夏的房间。“你跑吧,去找你的哥哥安归去。”少夫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但一时间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不。匈奴人是狼,比汉朝人更不可信任。这些年吃他们的苦头还不够多么?”帕夏眼睛射出仇恨的光,“决不相信他们任何一方,我们楼兰人能倚仗的只有罗布河龙。”
少夫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自己女儿一般。
“我已同河龙殿女祭司说好,明天一早去祈雨。”
少夫按着自己的心口,半晌才呜咽道:“非得这样吗?我与你父王膝下三个孩子,如今只有你了!”
“正因如此,我必须保护楼兰!孔雀河快要断流了,你们没有看到吗?如果明天我不去,不用等汉朝人和匈奴人来,楼兰人早就渴死了。”
翌日,傅介子起得有点迟,感觉头微微胀痛。以后可不能这样贪杯了,他告诫自己。
窗外敲锣打鼓,好不热闹。陈忠告诉他,那是河龙殿在祈雨。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爱玩的心性一上来,他招呼陈忠:“走,我们也去看热闹。”
他们随着涌动的人流往前走,再往前就是罗布淖尔了,那是连飞禽走兽也不愿停留的盐水湖。湖上已经搭建起一个戏台,一个穿得五颜六色的女人一边跳着可笑的舞蹈一边念念有词。一个白衣少女坐在缀满花朵的软轿上,四个大汉抬着走上戏台,那女人的祷词和舞蹈戛然而止。白衣少女匍匐在地,半晌,抬起头来。傅介子的心狂跳,是帕夏!帕夏似乎也看到了他,她冲他眨眨眼,随即,头也不回跳进了深不见底的可怖盐泽。
他想起儿时母亲曾讲过的关于河伯娶妻的故事,瞬间明白了!她真的“嫁给”河龙了。那一瞬间,他突然明了他的任务注定会失败,不在乎生死的人是不会被威逼利诱所打动的,他有点儿为自己感到可耻。白色身影消失在墨汁一般的河水中。
片刻后,罗布淖尔浊黑的湖水中一道五彩光柱直冲天际,霎时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楼兰人聚集在湖边,朝天空大声喊着:“河龙显灵了!帕夏万岁!楼兰万岁!”他们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楚是泪水还是雨水。他们朝天空伸出双手,迎接着这久违了的甘霖。
3
回长安后,傅介子的日子不太好过,走到哪讥讽声就响到哪。比他处境更糟糕的是尉屠耆,身为质子本就如囚笼里的小鸟,还得罪了李氏一族,傅介子带回的消息也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两个失意的家伙凑在一起,竟分外投机,没过多久,也不管身份差别,就称兄道弟起来。坏消息一个个传来,骠骑将军和李夫人先后染病逝世,武帝悲痛欲绝也跟着大病一场。上朝的大臣都说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楼兰王去世的消息传到长安时,傅介子尉屠耆正在酒馆小聚。尉屠耆失声痛哭,傅介子乜斜了他一眼:“祸兮福兮,焉知对你未必不是好事。看吧,皇上马上要放你回去了。做了楼兰王,不要忘了兄弟我。”
尉屠耆摇摇头,说:“我是不会回去的。”他直视傅介子双眼,“你知道为什么父王把我和安归分别送往汉朝和匈奴?小国生存从来不易,若我回去,楼兰势必向汉朝倾斜,那么父王苦心经营多年的平衡就打破了。”傅介子红着眼睛,叫嚷道:“打破就打破,趁机归顺了汉朝才好呢。我汉朝铁骑还护不了你们么?”刚说完他想起英年早逝的霍去病和垂垂老矣的卫青,闭口不再言语,跟尉屠耆一起叹息。
这是一场关于速度的角逐,赢得胜利的是匈奴。他们才到沙洲,就有消息传来,安归已经称王了。尉屠耆跌坐在地,喃喃地说:“楼兰永无宁日了。”
武帝盛怒,随即派出汉使申斥安归,想给楼兰一个警告。傅介子把尉屠耆留在沙洲,自己跟上了汉使团。从哪儿跌倒的就要从哪儿爬起来,他可不是认命之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去,他这辈子再也无法离开这片沙漠。
一别数月,物是人非。楼兰王宫气象与上回来时大有不同,故人只剩下老王妃一人。不同于上次的殷勤,这次楼兰人的态度明显敷衍。汉使对此颇为恼怒,傅介子却乐得悠闲。一日,他在集市上闲逛,发现几名商人打扮的汉子形迹可疑。他本是义渠人,虽然义渠在始皇帝统一六国以前就已融入秦国,但他的血液里还是带着草原游牧民族的敏锐。
他悄悄地跟踪他们,发现与他们与楼兰王宫的联系。他嗅出阴谋的味道,待他赶到驿站,汉使已经中了天山孔雀胆之毒,他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且不论个人生死,安归此举,无疑释放出一个重要信号:他要与汉朝为敌!傅介子心想,楼兰决不能让这样的人主宰。他潜入王宫,刀剑出鞘,砍下安归的头。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仍然感觉不太真切。鲜血喷涌出来,一名女子抱着尸身大声尖叫,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定了定神,对呼啦啦包围过来的楼兰士兵大呼:“以新王尉屠耆之名,安归勾结匈奴,卖国求荣,现已斩首示众,尔等不得阻扰!”由于事发突然,楼兰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也就由他去了。出了城,遇到一小支匈奴兵,他们没费多大力就突围成功,将安归首级带回沙洲复命。
武帝闻讯大喜,命速送尉屠耆归国。沙洲离楼兰并不算远,但越是靠近久别的家乡,尉屠耆越是情怯。他骑在骆驼上,两个腿肚子直打哆嗦。他们走到罗布尔淖时,老王妃和一个带着面纱的女祭司带领老百姓在河道口等待,仿佛知道早已料到他们会此刻到达。尉屠耆下了骆驼,慢慢走过去。女祭司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他的肩膀,问:“你就是尉屠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女祭司啐了一口,“河龙诅咒弑亲者。”不知为何,傅介子觉得她未被面纱遮住的眸子很眼熟。尉屠耆回头,哀怨地望着傅介子,“他们恨我”。而他们惧怕我。傅介子在心里说。尉屠耆向老王妃跪拜,她只是含着眼泪注视,一句话也不肯说。回王宫的路像走了一百年那么漫长,不停有小孩用石块砸向他们。被砸的兵士们很恼怒,但傅介子制止了他们。
3
匈奴人来得比他们想象中更快。这天夜里,大家还在香甜的睡梦中,傅介子被刀剑声和凄厉的叫喊声惊醒。匈奴人见房子就破门而入,杀光他们看到的所有活物,鲜血染红了土墙,渗进了泥地。他们抢走金银财宝,走时再放火烧掉屋子。一时火光四起,半边天都烧红了。傅介子带着他的三百名汉兵,迎着乱飞的燃烧箭镞,杀入敌军之中。匈奴人的弯刀反射出刺眼的火光,他们是狡猾而凶残的狼!傅介子冲在最前面,杀红了眼。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穿白衣的楼兰女子,个头虽娇小,剑法却丝毫不逊色。他们并肩作战,配合得行云流水,汉兵与楼兰勇士士气大振,最终把来袭的匈奴人尽数绞杀。结束战斗,白衣女子冲他点点头:“汉朝人,你很勇敢。”蒙面的纱巾早就不知掉落到了哪里,露出光洁的脸来。“帕夏公主?”傅介子惊奇地问,“你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见你跳进盐泽的。”帕夏露出疲倦的神态,勉强一笑,“河龙嫌我粗笨,不肯收我。”
天已蒙蒙亮,傅介子清点人数,他们失去了二十多个兄弟。傅介子恨恨地一个个割下匈奴人的左耳。楼兰人更是损失惨重,上千无辜百姓惨死。第一次交锋,傅介子已经领略到匈奴人的可怕,他们杀死手无寸铁的百姓,包括孱弱的老人和黄口小儿。陈忠用匕首拨弄着一堆耳朵,他数了又数,五十五只,没有更多了。
虽汉人讲究落叶归根,但路途太过遥远,他的兄弟们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了。傅介子和帕夏带领众人在城外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掩埋死去的亡灵。
从这天起,楼兰人不再排斥这群汉人,毕竟他们的同胞都长眠在同一个土坑里。傅介子派人把战况报告朝廷,匈奴人战斗力如此彪悍,他们急需要增援。一年后,这名信使回到楼兰,没有带回关于他们的只字片语。
“先帝薨了。”信使告诉他们。汉军们发出一片哀鸣。
“太子继位了吗?”傅介子问。
“戾太子和卫皇后被陷构巫蛊之祸谋害先帝,被满门抄斩,牵连两万多人。现在继位的是才满八岁的刘弗陵,称昭帝。听说实际上朝廷掌权的是霍去病的异母之弟霍光。”
“卫青大将军呢?他岂能坐视不理?”
“卫将军早就去了,否则歹人怎敢打卫家人的主意。”
“那我们呢?朝廷已经将我们忘了吗?”人群里交头接耳起来,声音逐渐变大。
“若是小皇帝一直想不起我们,难道我们就一辈子烂在这沙漠里吗?”
“就是!”
汉军骚动起来,有人提议趁机回家乡。
“住口!我们这里没有逃兵。”傅介子喝道,“没有朝廷的命令,谁敢擅自离开,杀无赦!”
这一年来,他与楼兰护卫一起巡逻,深知这座美丽小城防卫有多薄弱。不管怎样,事情因他刺杀安归而起,他对这片土地和百姓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们细想,如果楼兰被匈奴占领,边境的百姓还会有安宁吗?肥沃的河西走廊还守得住吗?接下来便是长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接下来是你们的家乡,所有人都得活在匈奴人的屠刀之下,包括你们的父母家人!谁也无法苟延残喘!”
汉军被他说得低下了头,从此没人再敢提逃走的事。但回去无望,不少人干脆娶妻生子,安心过起日子来。陈忠也娶了一个美丽的楼兰姑娘。傅介子在城中最高的佛塔顶端设立瞭望塔,派人日夜轮流值守。匈奴人一来,城里早有防备,匈奴人就讨不到什么便宜。
尽管从未得到回应,傅介子依然每年派信使上报战况,请求支援,并附上从匈奴人头上割下的耳朵。十年一晃而过,朝廷还是杳无音讯。陈忠看着记录的布帛说:“卫青将军第一次封关内侯是斩获七百匈奴人,这十年来我们上缴的早已超过这个人数,若先帝还在,你也能封侯了。”封侯是每个人臣的最大荣耀,但此时傅介子已经淡然了。“李广将军戎马一生,连匈奴人都尊他一声飞将军,不也一辈子没有封侯吗?”他把楼兰勇士与汉兵组在一起,操练出一支千人的军队。到后来,他甚至期望匈奴人来。他们一来,帕夏总是第一个冲出来与他并肩作战。只要与帕夏在一起,他每一根血管都感到舒畅。所有人都默认他们在一起,甚至包括老王妃和楼兰王尉屠耆。
他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一日操练完毕,他拉着帕夏来到高高的佛塔。他们在窗户前站定,沙漠吹来的风吹散了帕夏棕黄色的头发。傅介子伸手替她拂开,帕夏一闪,说:“汉朝人,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你提得太晚了,河龙女祭司不可以嫁人。”她揶揄地看着他,“谁叫你第一次来不是为自己提亲呢?”傅介子冲动地把她拥入怀中,仿佛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别管你的河龙了,这些年守护楼兰的是我,我才是你活生生的神!”他吻了下去,触到帕夏柔软的嘴唇,心驰神漾。半晌,帕夏挣扎着推开他,递给他一把精致的匕首,扬起下巴说:“收下这个吧,这是我给你的聘礼。”傅介子大笑起来:“那么公主准备何时迎娶我呢?”帕夏掩了笑容道:“匈奴灭亡的那一天。”
一日,他们照例到佛塔巡逻。帕夏凝视窗外滚滚黄沙,突然惊叫道:“匈奴人来了!”他随着帕夏的手指望去,乌压压的一片人马,期间隐约飘扬着灰色的狼头旗帜,从地平线滚滚而来,扬起的沙尘遮蔽了半片天空。
“快放信号!”傅介子急命令哨兵,一时狼烟滚滚。将士们身着甲胄,全副武装,连妇孺小儿都扛起锄头,严阵以待。
匈奴人越来越近,傅介子判断,至少是一支五千人以上的部队。“把所有鸽子放出去!”他急令部下。
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他从没感觉这么艰难过。他们的箭镞已经用尽,却阻止不了匈奴人的步伐,他们攻进城来。傅介子和帕夏打头阵,他们拼命砍杀,帕夏手臂被匈奴人锋利的弯刀割破,血瞬间染红白衫。“撤退到王宫!”他一边护住帕夏,一边下令。王宫有坚实的城墙,足以抵挡一阵。但能挡多久,他已无暇思考。王宫有条逃生密道,他请尉屠耆带帕夏转移,但她执意不肯。“城在人在”,她异常坚定,黑色的眸子散发出耀眼的光亮。
匈奴人终于攻破了城门,鱼贯而入。“汉军威武!”傅介子呐喊着带领将士们冲杀上去,他已经作好与敌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河龙庇佑!”楼兰勇士也厮杀上去。刀光血影,死伤无数,往日金碧辉煌的王宫已变成人间炼狱,走几步就要被尸体绊倒。傅介子满脸鲜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沾别人的。更糟糕的是他还惦记着帕夏,她受伤的右臂简单包扎起来,使不上力,正用左手使剑。她身上已遍布刀伤,脸色惨白,终于倒了下去。
“帕夏!”傅介子朝她奔去。他突然感到后背钻心地疼,一把钢刀割破他的甲胄,刺中他的背心。他倒在冰冷的地板,看着鲜血汩汩流动,天地间一片鲜红,像初见帕夏时她穿的那件火红的衣衫,像汉军旗帜随风飘扬。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在失去意识以前,只感觉到冷。
醒来后他发现身边围满了身着鲜红甲胄的汉军,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想,自己大概到了阎罗殿吧。
“傅大人醒了!”他坐起来,后背火辣辣地疼。他没有死。在遥远的朝廷,昭帝开始亲政,与其父一样,他深知西域的重要战略作用。圣旨一下,援军火速开拔。危急关头,他们犹如天降神兵,出现在匈奴人后方。
“帕夏呢?”傅介子焦急地问。
“公主失血过多,只怕不好了。”他挣扎着到帕夏的房间,娇小的身体隐在缎面锦被后,只露出惨白的脸。他扑过去,握起她的手,沁骨的凉。
“好冷…”帕夏嘴巴微微张合,“请帮我…善待楼兰百姓…”。
“我会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红了眼眶。
“来人,快把公主的衣裳拿来!”他给帕夏戴上厚厚的毡帽,穿上毛毡斗篷。
“公主的羊皮靴呢!”傅介子又问。
“可…现在是夏天…”侍女犹豫道。
“蠢才,你没听到公主说冷吗?”
帕夏穿戴得再严实,她也没能暖和过来。傅介子抱着她来到以往操练的半坡,尉屠耆已准备了一个小小的棺木。他把帕夏放进去,撕下锦被上的丝绸,把她紧紧裹住。“不会再冷了。”他用厚厚的芦苇和树枝把她盖住,轻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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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东市办案的官兵,身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溃烂。药石无灵,把这十几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折磨得脱了形。傅介子不忍淬看,决定去楼兰原址寻找解药。理智告诉他,楼兰已成为一座空城,只有打仗的时候才会有军队驻守在那里,即使去了也不会有任何收获。但内心总有个声音在呼唤他,他仿佛看到帕夏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冲他狡捷一笑喊他“汉朝人”。帕夏有没有可能真的还活着呢?祭祀河龙那次她不就成功瞒过了他的眼睛吗?再加上从陈忠妻子那得到消息,在如今的鄯善,老人们相互传说河龙回来了,甚至有人鼓动大家回去。“楼兰是我们世世代代的家,哪有出一点问题就抛弃自己家园的?”离开了故土,他们都不愿意自称楼兰人。
孔雀河断流了,楼兰已不适合人们居住。但迁都却可谓是一波三折。傅介子费劲口舌,总算说服楼兰百姓,却得来昭帝薨逝的消息。没有朝廷的命令,他们不知迁往何处,只得在沙漠中辗转。尽管这样,傅介子也从未想过放弃这群楼兰人。他答应过帕夏要善待她的子民,他做到了。直到宣帝登基,他们的命运才明朗起来。傅介子受封义阳候,成了西域都护。楼兰人也有了新的栖身之地——鄯善。这一次他们执意要回故土,他也并未刻意阻拦。这三十年来他一直孑然一身,若有人问起,他总说要效法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把帕夏送的匕首拿出来反复摩挲。
距离迁都已过去十年,傅介子再一次靠近这片他曾奉献了青春和热血的土地,心绪难平。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他还年少轻狂,离开时已经是沉着内敛的汉子,现在他又来了,却已经两鬓斑白。他远远看到罗布尔淖浩瀚的水面升起一道若有似无的白烟,走近却寻不到踪影。或许是看花眼了,傅介子心想,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不得不服老。同他一起来的楼兰人早已热泪盈眶,纷纷下马朝着罗布淖尔庄重地行跪拜大礼,齐声高呼“河龙庇佑”。
历经了无数个雨季与旱季的孔雀河恢复了一股涓涓细流,众人的心里又多了一分希望。但进城后大家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城里满目苍凉,到处都是死去的士兵尸骸。他们假装那些白骨不存在,奔向曾经属于自己的房屋,楼兰人终于回家了!老人们凭记忆找到离开时埋藏的宝藏,树洞里,小河旁,大多数人都找回了属于自己的财宝。一个楼兰人从房子前用脚丈量了二十步,挖出一个木匣子,匣子上雕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孔雀。
不远的瓜州,西域都护府中,俗务都落在都护丞陈忠身上,把他忙得焦头烂额。夫人很是心疼,遂带上食盒,检了几个他喜欢的小菜,走到衙门来。那只肇事的木匣子已仔细清洗,搁在案几上。夫人撇了一眼,随口问道:“你这怎么会有匈奴人的东西?”陈忠吃了一惊,遂问夫人何以见得。“喏”,夫人指着匣子侧面雕刻的狼头,“这可不是匈奴人的图腾吗?你们汉朝人喜欢花草虫鱼,而我们楼兰人喜欢孔雀。”陈忠大叫:“不好,侯爷有危险!”他马上集结府中兵士,赶往楼兰。
傅介子走在空旷的街头,曾几何时,这里热闹非凡,胡商汉贾云集,穿着绫罗绸缎,周身挂满珍宝首饰,陈列着堆成小山的各色丝绸、茶叶、香料以及五颜六色的宝石。他不禁疑问,楼兰是为什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天灾乎?人祸乎?
他看到一个白衫女子健步走入王宫,一条厚厚的头纱把整个头包起来。“帕夏?”他屏退左右,尾随进去,冷不丁胸口中了一剑,他吃惊地看着刺杀他的女人。她缓缓把头纱取下,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汉使大概不认识我了,但化成灰我也认得你!”那女人说,“来听听我的故事吧,到了阎罗殿好叫你知道死得不冤枉。”
“我本是大匈奴右贤王之女,第一次见到安归我们就倾心相爱。我们一起骑马,一起打猎,他是个勇敢的汉子。”女人鹤发鸡皮的脸上出现一丝不相称的红霞,仿佛在回味当初的幸福时光。“单于知道了,禁止我们来往,除非安归答应他归降匈奴。我们被各自看守起来,那段时间真是生不如死。最后,你知道的,安归妥协了。”
“先王去世,安归带我回到楼兰。那是我们一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可是你杀了他!”女人尖叫起来,“就在这里,你砍下了他的头!你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他?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无可奈何?”
“那匣珠宝,是你故意引人拿走的吧?”傅介子问道。
“是我”,女人凄厉地笑起来,“就是为了引你来。我早就在罗布尔淖中间礁石上安排了人放哨,城中也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你们来!如今,跟你来的人只怕都已经死光了。哈哈哈哈!”
傅介子摸到腰间暗藏的匕首,用尽力气,划过女人的脖子。女人自以为他已是频死之人,没有防备。鲜血喷涌出来,她瞪大双眼,颓然倒地。
傅介子爬到偏厅,揭开厚厚的波斯地毯,黑黑的密道口显露出来,他就势滚进去,隐约听到兵士们冲进王宫的声音。他一寸一寸朝前爬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指终于碰到出口绵密的沙子。他勉强从沙堆中爬出来,前面是他们以前练兵的半坡,他心爱的帕夏就长眠在那。他朝那小小的棺椁爬去,轻轻揭开芦苇和树枝,帕夏的脸出现在眼前,十几年了,容颜一点也没有改变。她静静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一阵风吹来,长长的睫毛像麦浪一样轻轻摆动。
待陈忠赶到,傅介子已经一动不动,躺倒在帕夏身边,身下一大片沙土已经染红。他的手臂微曲,形成护住帕夏的姿势,手心还握着什么。陈忠打开一看,那是一个淡绿色的解药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