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是我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体验。
把和父亲所有能想起来的事,都想了一遍,从小时候父亲的喉咙痛吃那种胶囊药开始。
父亲当时吃的这种胶囊药一端黄色,一端绿色,两端相接,里面装药粉。这两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很好看,更奇妙的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把药粉装进这样“管子”的药。那时候的我好像不超过四岁,好奇心特别浓重。便偷偷去把胶囊里的药粉倒出来,再用这“颜色好看”的“管子”去装另外的东西。还记得当时心里很紧张,小小的手浸出的汗常常把胶囊沾在手上,以至于后来在怎么也“套”不上另外那截“管子”。
年龄比我大的二兄,好像也爱偷偷玩这种“游戏”。也不知是二兄还是我,居然把胶囊里的药粉换成泥土。小孩子的贪玩和童心,绝不会想到这药是“很贵很贵”的,贵到父亲知道我们把他吃的药当“玩具”耍,气得暴跳如雷地痛打了我们一顿。
父亲打没打疼我,我没有一点映像了。但是我就从那时开始有了对父亲的记忆:我清楚地记得,大人们都说我父亲害了很严重的病,“不吃药就要死”,“就是吃了药,也活不到老的”!
我非常恐惧!
我还记得母亲惶恐不安地对我说:“你爸活不过五十五岁的;假如活过五十五岁,眼睛也会瞎的!”
现在想来,父亲那时也才三十多岁,可能是患了喉炎之类的病症。我祖父不到六十岁就去世,所以愚昧的乡人就以为父亲的年龄也会遗传,像祖父一样“很年轻就会死的”。
父亲的生命力相当顽强,他在大家不知不觉中平安地度过了五十五岁。除了偶尔牙疼,间或捂着肚子说胃痛,一生不嗜烟酒的父亲基本上都处于一种“虽然瘦,但精神好得很”的状态。
祖上遗留下来的房产很少。父亲他们是四兄弟,我们这辈又是五个儿子,虽然最小的老五送养出去,但渐渐长大的我们无处栖身。父亲只好把屋子旁边养猪的猪圈改造成我们兄弟的“卧室”,另外选了房子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修建猪舍。
猪舍是可以比人住的地方简陋一些的。
但再简陋也要能遮风挡雨。
父亲便起早贪黑地去屋后山上背石头回来,从田里挖来稀泥巴做“粘合剂”,一截一截地垒墙。等四面墙垒好,又慢慢准备了稍微粗点的树干,再临时请几个人来,帮忙架起房顶,最后再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完成剩余的工作。
从春夏到秋冬,父亲耗费大半年的时间,终于才“盖”了一间可以养几头猪的猪舍。
再往后,我们兄弟要正儿八经地修房造屋,盖比猪舍“好得多大得多”的房子,才能娶妻安家。但父亲确实无能为力,只好在焦头烂额中等待我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父亲除了用他“恶毒的语言”咒骂似的鼓励我们,便在我们挣钱回来“大兴土木”之时拼命劳动,以期“儿子们的窝”尽早完工。
我在二十岁时挣钱修“大瓦房”时,是让父亲骄傲得很的事。父亲逢人就夸:“我这三儿子能干,肯定能娶个好婆娘……”
后来因为计划超出我筹措的资金,父亲又跳起来大骂:“你他妈的没得那么大的本事,却要去扯那么大的摊子!”
被生活逼迫得无法喘气的父亲,只有拿儿子出气。农民的劣根性又让饱经风霜的父亲,以为“黄金棍下出好人”,不经过浴火,哪来重生?!诅咒和谩骂,成了父亲逼迫我们奋不顾身向前冲的唯一武器。
生活在困窘中的我们,对父亲的这些粗鲁行为和言语暴力,慢慢习以为常。有时候从父亲青筋暴露的唾沫横飞中还能吸收到异样的动力。
等我们被生活冲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我们才猛然惊觉:父亲近乎病态的“教育”是畸形的!我们的家庭带给我们为人处世的基本教养是缺失的!
我们就像吃了被偷换了药粉的胶囊,人性原本带来的丑陋并没有随着生活的磨砺改变,等我们发现时,药早吃了,病还在。
我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驳斥父亲,我们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挑战和质疑父亲,我们在生活和社会的教训下不得不变得乖巧规矩起来。虽然我们失去了很多,但也收获了不少。
只要有机会学习,总会有收获。
父亲的孤陋寡闻和疲于生计,让他越来越暴躁;在儿子们一个个昂首挺胸地面对生活的时候,父亲又迅速地把所有的焦躁转化成毫不隐藏的趾高气扬。
年龄愈来愈大的父亲,越来越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可是这种美好却要越来越快地离开自己。父亲只有拼命地去抓住,多享受一天是一天。
人性本来就是丑陋的。
我们从父亲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我们在竭力纠正自己的时候,拼命地对照着自己的父亲,努力做好儿女们的父亲。
再有效的药品,都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包装来保护。就像小时候,我们把父亲治病的胶囊拆开,恢复不好就要遭受父亲的责骂。生活随时都在为我们准备颜色好看的药,能不能治病,只有看我们自己对自己病症的能不能正确分析。
人类就是在这样的反省中进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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