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和天边消失的云

1、

我从系主任办公室里走出来,到楼道床边凭栏远眺,看着楼外面遥远的地平线,我头一次感觉自己真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牺牲了青春所有的美好,换了较靠前的排名,现在我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参加自己理想学校夏令营的名额。远处的夕晖流动着,从我所处的负资产阶级的一片晦暗当中,我看到了一线阶级流动的光线。知识改变命运,但是在知识高度专业化、复杂化的现代,要想获得一份像样的知识,就必须把自己绑定在更好的大学,此时此刻我隐隐约约就能看见它们庄严的大门了。

太耀眼了,知识的权威的光,像个唯我独尊的暴君一样昂首挺立,刺痛我的眼睛,我的泪水不自觉地就流出来了。

心突然就沉下去了,对于我来说这种获得的欢欣永远都是稍纵即逝的,因为失去的可能性立马就会掩上来。机票费用的问题砸在了我的头上,让我脑子一闷,差点站立不稳。从南到北,这么多大学,为了提高成功外保的概率,我要尽可能多地参加夏令营,这就不能靠火车,要靠飞机,但机票钱怎么解决?

我一直都很羡慕寝室里的另外几个家里有钱的混混,他们在大学里不用用工,只要不挂科,雅思托福考好,到时候就能出国,去比我辛苦三年还不一定能够得着的高校更高的平台,直接与国际接轨,接触水平更高的导师,最后他们水平肯定也比我要高。知识经济时代,知识直接和金钱挂钩。现在我更羡慕他们了,他们这出国回国往返的机票钱够我在我目标中的几个大学里来回蹦跶好几圈了,而这些钱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点小意思而已。

我仍然在流泪,这一次是因为我在这巨大的不平等面前所感受到的屈辱,这种屈辱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体验,从来就没有习惯过,每一次它都能打破我灵魂的底线,逼出两滴没出息的泪来。

虽然他们有钱,但找他们借钱是肯定不可能的,本身阶层的隔阂就让我们关系冷淡,向他们张口借钱,这并不符合人情社会的交往规则。

手机要用,衣服要穿,没办法,破釜沉舟,只有卖电脑了,卖两千块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午饭都不吃了,回到寝室,把电脑装进书包,我就去了电脑城。

当初我用奖学金,花四千块钱买这台电脑的时候想的是用它写论文,想要通过在核心期刊发论文的形式来直接保研,论文写了,也往外发了,不过都是它最后的去处还是这台电脑,我连删都懒得删它,发论文保研这种想法只是痴人说梦而已,在这个教授发论文都要出钱到外面找人代劳的年代里,后来我才知道,我这种只怕是连版面费这一关都过不了。

在知识的领域,学习和阅读带来量变,最后那点金钱则能带来质变。现在我就在找那点能改变我命运的金钱。

第一家店的老板看了眼电脑,开了个八百的价,然后就转过头去继续刷他的朋友圈去了,一副爱卖不卖的架势。八百块,这比我心里定的两千块的底线都要低不少,我头也不回抱着电脑就往外走,为了买个好价钱,我开始顶着让人原地休克的太阳一家店一家店地去问价,可我去过的店家的出价都在一千块钱以下,有的甚至收都不想收。太阳炙烤着让我觉得胸闷,喉咙也火辣辣地干,手上的这两三斤的电脑此时我觉得有千斤之重。我越来越烦躁,心想怎么卖个电脑这个世界也不让我如意,就想干脆不卖了把电脑砸了算了。在走进最后一家回收店时,我看见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穿着喇嘛的衣服的人走出电脑店,他就从我面前走过,像是没看见我一样,我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看,略作停顿之后就走进了店里。店老板很和气,和我拉半天家常,可最后报价的时候这家店比前面几家店都过分,只出六百。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傍晚了,夕阳的余晖散发着最后的炙热,我再也顶不住了,准备放弃了,想着先回寝室,等明天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碰碰运气。

走出电脑城门口,我看见那个僧人正站在那里,双眼凝视着我。被他盯着,我产生了一段模糊的、不知道其真假的记忆:小时候的某一天,我第一次照镜子,我盯着自己看了好久,边看边说:“原来这就是我呀。”突然,镜中的自己转身离去,留下我对着空荡荡的镜子独自失魂落魄,而现在,那个离开的自己又突然回来了,和我彼此凝视着,就像他一直留在镜子里面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他先打破了沉默,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对我说:“你和我长得好像,简直一模一样,好奇怪,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在店门口我不好意思搭讪你,就一直在这里等你,还好让我等到了。”

原来是因为害羞啊,这也对,他毕竟是个僧人,不怎么到外面来。可他一个僧人逛电脑城干什么?难道现在流行云修行了吗?我问他:“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很自然地说:“买电脑啊,不买电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师傅让我下来探访一个主持,顺便让我买台电脑回去。“

我更好奇了,疑心他是不是拿工资的假和尚:“你们出家人买电脑做什么?“

“我平时在西藏高原的一个偏远的寺庙里修行,修行的科目就是收集一切我能够得到的知识,把它们抄录下来,然后扔到神山的那个在很久以前诞生了万事万物的山洞当中。当年佛祖开示我的祖师,说当那个山洞被知识填满的时候,世界将复归于寂灭,万物将涅槃,得到真正的拯救。我下山除了买电脑,还要买打印机,我们准备利用这两样东西把网上的知识打印下来,来加速普渡众生的进程。“他说这种话居然说得像是说太阳东升西落那样自然,让我觉得他一定是个疯子。

但我在他正在买电脑这件事情里感受到了机会,说不定我能够把电脑卖给他呢?我试着问他:“那你电脑买了吗?“

“还没呢。刚才那家店是我去的第一家店,没有看到合适的,出来的时候看见你抱着一台电脑走进去,我看你神情很焦躁,而且眉眼里有很多的苦,觉得你一定是急着要用钱才来卖电脑的。但那家店的老板虽然外表和善,其实内心狠得像条狼,你需要钱,肯定不会和他成交。所以我一直在外面等你,想着说不定自己能够帮上你,”说着,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叠钱递给我,“这里有两千元,不知道够不够。”

我赶紧收下钱,塞到裤兜里,然后把电脑塞给他,生怕他后悔了。转念一想,这家伙这么爽快就出了店里两倍的钱,这钱万一是假的怎么办,我又把裤兜里的钱取出来,一张一张地看真假,一边验一边盯着他,害怕他跑了,他只是微笑着站在那里,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二十张都看完了,确定都是真的,我转身就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已经让自己在这个僧人面前无地自容了。

但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那只手像铁钳一样有力,让我动弹不得。还没完没了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卖完了,我走怎么了?验钞怎么了?我一个穷学生为了保护自己谨慎点怎么了?四千块钱的电脑两千卖给你你还吃亏了不成?我越想越气,准备对着他发火了。

转过头面对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神情仍然像刚才一样平和,仿佛他是镜子里面的我自己,镜子里面的他是怎样的,镜子外面的我就也是怎样的,我也变得平静了下来。

他说的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想去看那个主持,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我想要看看这外面的世界,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帮我。”

“但我明天有事,要去上班。”我是真的有事,我和朋友办了个暑假的补习班,马上暑假了,我得去学校门口发发传单,招招生,要是学生招少了,那明年我日子就不好过了。

“那我就去帮你吧。”语气真诚得让我无法拒绝,话说我真的能拒绝我自己吗?

2、

我负责在省高发传单,省高每周放一次假,从下午五点开始,放周日的晚上一夜的假。虽然他们五点才放学,但为了抢占有利地形,第二天早上七八点钟,草草吃过早饭之后,我就和他到省高候着了。可就算去得这么早,学校门口也站满了各路补课机构来发传单的人了,今年行情这么糟糕吗?让他抢了一个稍微靠路边的位子先站着,我去问那些人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得知这些都是财大气粗的专业补课机构,雇了一群人来轮流占位,最早的,昨天我还在卖电脑的时候就已经过来了。那没办法了,我们只有在离校门稍远的地方站着。

我怕和尚觉得无聊,跟他说明了,我们要从现在开始在这里一动不动至少呆到六点,要是有人学生咨询得久了些,晚上七八点也不一定能走,而且为了避免别人到时候把位子给抢了,中午也不能去吃饭,只能啃我提前准备的面包。他点点头,说这根本不是问题,在这里一动不动呆二十四小时外带不吃不喝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毕竟他是参禅修炼的和尚,只怕我到时候还不如他有耐性,说完他就坐在自己带来的垫子上,闭上眼睛打起了坐。我开始读书,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

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教学生的老师比学生人还多,三年前我只要中午来就能在省高正门口占一个位子,而现在,下午一点,我刚刚啃完面包,大门口不说了,省高附近的一整条街也已经站满来自各个教育机构的人了,就算是附近地铁站里的显眼的位子,也都被人给占了,这个时候要是还想要进场,除非贿赂校领导,让他们直接把你放进学校去做宣传。

正午烈日下的人群以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有几十年教学经验的老师、雅思托福高分通过手捧证书的精英还有我这个中游985的大三学生组成。我们这些所谓的精英呆在这里,像蚂蚁一样密集地拥挤在一起,彼此推搡着,顶着烈日留着汗,狐臭味一波接着一波涌动着,什么诗书气质早就被扔到九霄云外了。密集的人群,炎热的天气,近似于尸体的狐臭,让我感到眩晕,我仿佛看到这些人变成了一大群在尸体身上蠕动的蛆,这时候有人拍了我一下,把我从晕倒的边缘拍了回来,为了把脑子里的知识卖个好价钱,我不就是尸体上的蛆吗?

我以为是和尚在拍我,结果一看,拍我的人是老陈,他是我的高中同学,现在在上财财经系读书。

“今年形势又严峻啦,”他一边对我说,一边手指头指着人群晃来晃去的,最后他的手指定格在了对面的一群人身上,“今年他们可能一个学生也收不上了,毕竟只是211的。”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故作惋惜,我知道,他实际上是在嘲讽对面那些人是211出身,虽然都是211的,但他作为两财的财经系学生,在大学生家教江湖的鄙视链里,只比清北复交的人地位低。

“是啊。”我一面这么说,一面等着他来嘲讽我,我又不敢走,怕因为没让他吹够牛而得罪他,毕竟两财出身的他也是重要的人脉资源。要不是刚才晕了一下,我现在就该让和尚把位子占着,自己到对面去和那些211的聊天了,现在呢,只能够呆在着被鄙视了。这样想着,我脑子又开始晕了。

“当年你要是再高十几分,你也能来上财了,可惜了,最后的大题你做错了。不过你现在的大学也不错,至少还是个985,推免名额肯定多,不像我,只能读一个211。明年我就出国了,去剑桥大学读管理,你保研了吗?保到哪了?要是还是在国内读研的话,你读博的时候一定要出去了,现在没点海外经历,真的不好混,今天我来招学生,就带了我雅思的证,等会你看着,绝对好用……”

一边听着老陈在耳朵边絮絮叨叨,我一边看着站在对面和那群211的幸福地聊着天的那个哥们,想象着我就是他,在跟那群为了考研而费劲心力的苦孩子诉苦,说自己只能保一个华五,要等到读博的时候才能出国。但这个念头没持续多久,就转移到了和尚身上,我开始想象自己就是和尚,坐在人群当中,守着自己的清净,但和人群之中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半点关系。

四个小时以后,我们强打精神挺直腰杆,拿出名校学子的知识精英的风范,朝被放出来的学生们涌去。

“我们是985学霸授课……“

“我们老师至少十年教龄……”

“我…我是211的……”

“我们英语老师雅思托福全球前百分之五……”

辛苦半天,我一个学生都没有收到,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和尚还在刚才呆的地方打坐,我这才想起他刚才根本就没有和我一起去发传单。我把他叫起来,气急败坏地对他说:“你说来帮忙,刚才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去?”

他睁开眼睛,问我:“你们这么重视出身是不是因为出身和知识挂钩?“

“嗯。“

“可以说你们崇拜知识,就像我崇拜大日如来一样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看向我的眼睛,让我产生一种此时此刻我自己正在审视我自己的感觉,导致我竟不知道下面这个问题是他问的我还是我自己在问我自己——

“那你们为什么要像婊子卖笑似的去卖自己的知识?你们不知道知识和现实世界是一面镜子前后的两个镜像吗?”

3、

在飞机于深夜飞向天空的时候,我头脑当中的血液开始向下沉积,堆叠出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成为了那个僧人,背上背着装满刚刚打印出来的知识的筐,在一座巨大的雪山冒着风雪上攀爬着,那座山的山顶直接通向天空,让我产生了此时拍打我身体的雪不是从天上来,而是从山顶上涌下的错觉。一小时前,突如其来的大雪让雪山的峭壁变得湿滑,使我的脚越来越难以立足,手越来越难抓住突起的岩石,每一次向上攀登,我都觉得自己可能掉下万丈深渊。不得已我加大了把握岩石的力量,双手不断地在岩石的缝隙当中受伤,旧的伤口在零下几十度的低温当中冻结,新的伤口又产生出阵阵刺痛,但除了对这些伤口,我已经对自己的身体没什么知觉了。

本来计划在天黑之前赶到山洞,然后在那里过夜的,现在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天黑之前我应该赶不到那里了。

但风雪和伤口并没有晃动我的心。我分不清我是大学生还是僧人,我只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走上这条路,这一次就像往常一样,在我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心里就卸下了一切烦恼,置换成了无边的空寂,这种空沉甸甸地装满了我的心,让它不再被任何外物所影响,只想着抵达那个山洞,万物的本根。

一块大石从山上滚下来,我赶紧避让,在匆忙之中踩空,重力把我引向地面,大风从耳边掠过,这是任何思维都无法把握的一种声音,它让我怀疑就在这个瞬间我失去了听觉。

万幸,我落到了一个平台上堆积的松软的雪当中,一点伤都没受。这个平台我认识,上面有一汪终年不冻得泉水,是师傅的师傅坐化的地方,这意味着,我并没有往下落多深。但此时天已经黑了。

黑暗对我没有影响,因为这座山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敞亮在我的记忆当中了。继续爬。

爬到一半的时候,就在我再也没有半点体力继续向上,开始考虑丢掉背上的知识下山的时候,雪停了。满天的星斗从乌云的遮蔽当中显现出来,洒下清冷的星光,照亮了整座大山,让它看起来竟然比白天更加清晰,清晰到了透明的程度,让我能够看见身下山壁积雪之下埋藏着的闪着金光的经文。一股暖意被星星们带到了我的身体当中,我继续向上。

朝阳从东方慢慢升起,星月逐渐隐入夜幕之时,我到达了山洞洞口,把背上的知识全部倾倒了进去。

这时候我醒了,回到飞机上的真实世界里。此时正是日出的时候,太阳来到了天边的云的身边,但这些云并没有被朝阳染上色彩,反而像大出血的病人一样不断地失去了自己的色彩,透明慢慢地变得透明,消失在我的视野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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