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饮食,可不是将食物送进肠胃那么简单,而是必须满怀对食材、厨师和生命的感激之情细细品味那自然的美妙。倘若轻视饮食之道便会招来“食魔的复仇”。估计诸位读者对于“食魔的复仇”知之甚少,那么就请允许在下为各位讲述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事先说好,在下所说的故事的全部都是真实发生的,唯有故事中的名字不可轻信。
诸位请看,那位坐在法餐厅·福楼包厢中大嚼特嚼烤羊排的肥胖肉球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月者先生。如果想知道月者先生的长相就必须参考谷崎润一郎先生的书中所描绘的诸位绅士模样。因为美食抱着个大肚子,由于脂肪过多,脖子上堆了三四层肥肉以至于无法低头,大腿如同东坡肉般堆叠了层层肥膘,浑身上下只有脸颊附近的肌肉格外发达。
即便这样,月者先生仍像末日巨兽似的吞噬万物,在胸脯和脖子上的肥肉合作下,根本无法低头享用菜肴,只能伸出自己又短又胖的手臂再尽力向嘴唇的方向延展,与此同时嘴唇奋力向前撅出试图与所持餐具上的食物进行胜利大会师。
用餐是这样费力,月者先生却以惊人的速度吞食着餐桌上的一切,为了大家直观了解,在下将那一晚的菜单在此宣读:
餐前面包两份
餐前点心——海胆慕斯杯
前菜——煎煮鹅肝配炒洋葱
汤料理——马赛鱼汤
鱼料理——勃艮第风味龙虾佐时令蔬菜
肉料理——法式炖牛舌佐芝麻土豆泥
主菜——烤制羊排(200g)后再追加200g
甜品——香草冰激凌、巧克力夜明珠慕斯、柑橘舒芙蕾
月者先生更是把美食当作感官的刺激与腐蚀,仿佛食欲与肉欲相互压榨出的汁液,自天上滴落。饱食之后,桌上的杯盘狼藉,污秽的桌布,因为满足而混沌迟缓的目光带着宛如眺望荒废庭院的忧郁,身上流出的汗液也混合了牛羊肉的气味,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流出的是肉汁,贪食如他竟能就着吃饱后的怠惰和腐臭再下两碗米饭。
回到家中,月者先生就陷入沙发中细细回味着晚食的味道,终于从嘴中漏出两个字:没饱。这可是大危机,老饕的肚子是不可能轻易填满的。
诸位店家小心,月者先生出没!
月者先生寻找果腹之食的气势宛若地狱中的饿鬼,以惊人的气势扫荡街边的所有店家,使得老板们不得不提前打烊。可即使吃穿了一整条街,月者先生仍未感到满足,反倒 因为摄入过多的廉价菜品导致胃袋抗议,愈发饥饿。
简直是食神的魔法,在街拐角处突兀出现了名叫青蛙拉面的诡异面馆。在酒馆和饭店林立的街区,这么一幢看上去急需拆迁的建筑,店面昏暗之极,桌子上满是油污,可能由于过于糟糕的卫生状况,只有一个人影坐在店里。
本来按照月者先生的健康饮食习惯是绝不可能踏足这种面馆,可一方面胃口实在饿得发慌,另一方面青蛙面馆的诡异气氛勾起他强烈的好奇,就好像长寿的生命都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息一般。
“来碗面!”
那昏暗灯光下疑似店长的生物回过头来,露出近乎鮟鱇鱼成精的丑陋笑容,相当骇人。仅凭笑容就能散发强大妖气,此人必定不寻常,月者先生心里琢磨着。
不多时,一碗散发诱人香气的面条就出现在月者先生面前,关于那碗面的味道,在下词汇匮乏不能完全描述出来,诸位就请自行想象令十方神魔都挑不出毛病的拉面好了。就算是月者先生久经饭桌的胃口都发出欣喜的叫声,这样一碗面条作为一天的结束再好没有了。
看见月者先生吸光碗里最后一滴汤汁,店长微笑着又递上一颗干枯的苹果。“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请品尝一下,干枯的苹果别有一番滋味。”
月者先生的胃口在吃完拉面之后已经撑到极限,再塞进任何东西都怕是要当场爆炸,可无尽的食欲仍使他将苹果吞下。咽下苹果,月者先生忽地就眩晕过去,只能听见“这就是食魔的复仇,我将赐予你超脱的味觉”一直在脑子里重复。
一睁开眼,月者先生发现自己依然陷在自家的沙发里,这时,针织线的味道突然出现在嘴里。那味道里再混着肉味汗液的恶心滑腻感似乎还有曲奇饼干的碎屑和多种饮料的混合物,简直是早年间西方医生做梦都想不到的催吐良药。
果不其然,嗓子阻碍不住生理反应强烈进攻,胃中的食物发动革命,向上方进发。月者先生闭着眼快速向卫生间的马桶挪动,可是还未等到抵达目的地,起义军已然到了口腔。被嚼碎的各种肉块、大片的蔬菜叶、融化的巧克力和香草冰激凌、一粒粒的米饭表面统统裹上一层胃液,映入眼中的大碗中堆满了这些东西。他再也忍不住,起义军冲出被肥肉层层把守的嘴唇,来到了光亮房间。
等到呕吐物瀑布流尽之后,月者先生缓了好久才睁开眼睛, 瞧见地板上昨夜晚餐的尸体,起义军的味道又一次涌上舌尖,只不过这次又加上干涩的木材、苦味的灰尘和数不清的碎屑。
在经历与起义军的百年战争之后,月者先生清空了胃袋的同时清楚了现状,他的视觉和味觉连在一起了。
“这就是食魔的复仇吗?以为用这种手段我就吃不下饭了吗?”
此后的时光,月者先生便一直处于和自身斗争的状态,葬于六腑的生灵组成食魔向他袭来,剥夺他“吃”的快乐,眼中的一切事物都从图像化作味道刺激味蕾,少食即呕,呕出的同时又能把味道具像成图像映射到眼中,并不断反复。即使这样月者先生也要吃,午夜十二点后为了安抚空荡的胃袋,硬塞各式水果和麦片粥,不久又吐出来,他是用身体大喊着:我仍在吃!
月者先生所表现出人类对抗命运的顽强和对生的渴望实在令在下动容,以至于差点无法说完整个故事,诸位喜欢正能量鸡汤的读者大可到此为止。但是本着敬业的要求,在下有必要满足好奇者的探索精神,将“食魔的复仇”完整展现出来。
虽然月者先生凭借超人的食欲与食魔进行可歌可泣的战斗,但长久以来呕吐物对味蕾的破坏是不可逆的。比起前半生的老饕生涯,如今的月者先生只不过完成着“将食物塞进嘴里”这一行为的习惯,就连坚持的理由都忘却了。胃口不断减少,无法摄入足够的能量,月者先生已经告别了肥胖的身躯,变成了做骨头汤都不够味的毫无口感的排骨身材。
曾经爱去饭馆的月者先生凭着可怕的意志力继续把一家家吃遍,只为了寻到适合自己的食物。跟其他故事里一样,那家青蛙拉面从那一晚以后就再没出现过,周边居民也说从没听说过这么一家店。
食魔像琢磨般一点点消耗着月者先生的精神。
终于,在菊楼的掌勺大师傅——张厨子引荐下,月者先生找到了据说与神仙鬼怪都有交情的韩三爷。听过月者先生的情况,韩三爷捻了捻下巴上的胡须说道:“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带你去一家店,保你吃下了不吐出来。可有一节,咱得说好了,你可得听我话,否则谁都救不了你。”月者先生赶紧谢过并发誓一切听三爷安排。
韩三爷带着月者先生在城里最繁华的街区七绕八绕,直绕了六七个小时。月者先生怕看见街上东西再引发起义所以一直闭眼让三爷领着,最后只听三爷喊了一句“到了”,抬眼看就是“万闲屋”的招牌。说来也怪,月者先生看见这家店竟然一点事都没有,拿眼扫了旁边,一股油污味涌上舌尖,好在习惯了总算没吐出来。
进店,原来是一家卖酒的咖啡馆,几乎满客,奇怪的是客人们好似都是cosplay一样打扮,各种各样的奇装异服都有。二人进来,客人们都抬起头来看,见着是韩三爷来了纷纷打招呼,也有让三爷喝一杯的,三爷指了指月者先生说了句“先办正事,托付给我了”
韩三爷朝吧台里喊了一声十:“十斗,二楼!”
一个青年模样民国先生打扮的人回过头来,露出清爽的微笑“两位请”。
二楼都是单个的包间,那个叫十斗的人把两个人领到一个挂着“美食俱乐部”牌子的房间前。拉门进去,竟是一个有足球场那么大的房间,房间正中摆着一张不符合这个广阔空间的小餐桌和一把椅子。韩三爷把月者先生请到座上,站在桌子旁说:“这是美食俱乐部,这里的菜都吃得,你就放心吃,钱的事不用在意。我就不陪你了,你自个吃,吃够了就摇摇桌子旁的铃铛。”说着指了指桌子上的铃铛。
说完韩三爷和十斗就都退出包间,只留下月者先生。不一会儿,从另外的门中,一群厨师推着菜品进来,也不管中西大餐、日韩料理、各地小吃什么什么都有,更有几个菜品怪异的。
如黏土般溶化浓厚汤汁中,好像炖煮着一只牛的胎儿,外形还是牛犊,皮下裹着的可一点都不像牛肉,如云朵一般轻盈又软绵绵的东西。
另外的一个碗中放着如蜗牛般柔软的、一大块一大块的、茶色的炖肉,像是放在浴缸里细炖慢煮至绝佳状态,用筷子轻轻地一划就有肉汁流出,正是肉汁的涌泉。
汤汁浓稠的鱼翅鸡粥散发出黄金般的光泽,慢慢品味,却尝不出鲨鱼鱼鳍和鸡肉的味道。
忽然,灯光暗了下来,黑暗中只听得环佩叮当,好似女人的脚步声,衣服摩擦发出的声音,清新淡雅的香气,无一不在疯狂刺激着月者先生的感官。一会儿,女人就来到月者先生面前,纤细的手指抚摸过月者先生眼睑、干枯的脸颊,最后竟然伸进嘴里。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咬下去”,月者先生听话咬下,竟像咬芹菜般一下就断了,尝到嘴里竟然是清蒸萝卜的味道,到底是萝卜还是手指已经难分界线,而断指处依然涌现丰厚的汤汁,蔬菜纤维缠绕齿舌间。
月者先生埋头享用这不计其数的美食,韩三爷和十斗站在门外聊着天。
“三爷,您这可算是完事儿了吧?”
“最后还是麻烦你帮忙。”
“这叫什么话,轻视饮食之道、对食欲毫无节制的人肯定招来食魔的复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您为这事儿忙前忙后的,下去喝一杯吧,那谁正等着谢谢您呢。”
说完,两人就下到一楼喝酒去了。至于月者先生,最终依然没控制住自己的食欲,在成堆的美食面前撑死了。
至此,“食魔的复仇”终于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