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一岁被陛下典选为郎官,不久,天下大乱,皇家正统易帜革命了五次,皇帝死了九个;每革命一次,我升一次官,所以才死了三个皇帝,我就当上了宰相。
我今年八十六岁了,现在这位皇帝继位才五年,而且春秋鼎盛,天下也处于分久而合的大势中,我想我终于不用参加第十位皇帝的葬礼了。
我躺在日影里,软榻上;侍女细腰,轻轻地捶着我的腿……
我二十二岁生日的那个白天,一样的日影,一样的软塌,四五个更曼妙妖娆的宫女在大明宫勤政殿的龙床边伺候着老皇帝……
忽然,羽林将军来报,梁温率领的的起义军攻破城门,已经涌到了宫门前,老皇帝忽然圆睁着眼,像一条病龙,他吃力地抬起手,又重重地跌在腰最细的那个宫女怀里。
老皇帝驾崩了,羽林军开启宫门投降了……
这是我听羽林军里的同乡讲的,那天我请了病假,没有去上朝。
朝廷大臣追随太子仓惶出逃了,我和其他人属于没来得及逃走的。
虽然重臣大多逃走了,我仍然是低品级官吏,所以那一次,我没有选择站队的资格。
梁温残暴的手下杀了几个想要尽忠的臣子后,没来得及逃走的人都选择了附逆,包括我。
梁温任命我为侍中。
不久,梁温自立为皇帝,国号凉,改元快完。但他延续着残暴,他的士兵们延续着随处劫掠奸淫的罪恶……
就在此时,前朝太子在临淄即位,传檄天下讨平逆凉;河北节度田某,代地节度王某,荆州节度刘某同其他数十个大小节度纷纷帅兵赶赴长安城。
我那天下朝回家的路上,听见长安城的市民们议论纷纷,叫个人过来问问,他说,三十八路诸侯会孟津,前朝太子许诺枭梁温首者王。
我想了一夜,天明的时候,偷偷溜出城去,狂奔至太子军中,却不曾想,三十八路诸侯为争谁先进潼关打起来了,太子在乱军中被流矢所中,不治而亡。
淮南节度李将军颇有韬略,他帅军绕道宛城,经武关,骤然兵临函谷关下,守将献关投降。
李将军听说我是从京城逃出来投奔他的,还当过官,就任命我为参军。
李将军能战,李将军的手下都是白衣白甲,铁骑硬弩;李将军一声令下,大军直驰京城,万千劲弩齐射,南城门轰然倒塌。
梁温在乱军之中,被剁为肉酱,我看到他时,他的尸体上边爬满了绿头的苍蝇。
李将军向属下暗示,他是前朝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晋王的十八世孙。
无奈他的属下都是随他南征北战的武夫们,不明白他的意思。我除了圣贤书之外,又读过许多史书,于是跟他的属下们讲了些拥立的旧事儿。
之后,我和李将军的骁将们一起簇拥至他的居所,奏请李将军自立为皇帝,国号晋,改元要完。
李将军很是为难,极为为难,异常为难;但在我等的再四请求下,他终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最艰巨的革命任务。
我因拥立有功,李将军,哦不,皇帝敕封我为吏部尚书。皇上还有一层意思,让我替他多笼络些读书人,毕竟一帮武夫无法治理天下。
我在朝中,辅佐宰相和监国的太子,为皇帝遴选士子官吏;皇帝在外率领他的应驽铁骑南征北讨,历史六年,廓清河北,山东,天下略定。
皇帝七年,驾崩于大明宫,太子即位。
新皇帝久疏战阵,却不安于困守京城,毕竟淮南、江南、蜀中尚有宵小称王称帝。
于是,守丧一毕,皇帝即统帅大军伐蜀;第二年,灭蜀凯旋。
在大明宫的庆功宴上,皇帝被下了毒,当晚驾崩;京城乱作一团。
镇守河北的皇叔李思远闻听消息,帅军自白马津渡河,不日入关,进抵京城,杀死了投毒的皇后和贵戚们,京城的局势安定下来。
但山东却乱起来,皇叔一边筹备即大位,一边派最得力的大将帅军前去平乱。
战乱很快被平定下来,派出的军队却逗留山东再不返回京城。
于是山东的军队不再受中央节度,中央所能统属的土地只余关中、陇上、并州数地,川蜀孟氏、西羌、北方的辽国趁乱发兵,边患频仍,中央难于招架。
皇帝于是派我去镇守晋阳督战,我到晋阳不久,辽军二十万铁骑攻城,守将抵御不住,也不跟我商量,就投降了。
辽主是个愿意接受汉文化的君主,因此我又保住了命,当然关键是我不想死,于是一路北去,荒原茫茫,山在很远很远的天下边,黑沉沉像巨兽。
辽国两年,辽人膻腥得像羊;我在帐篷里听着风,风里传来狼嚎声;春天来时,南风吹来,带来了晋国皇帝战死的消息,说是他亲帅三万将士出震陇上,在西羌铺天盖地的弯刀骑兵冲击下,全军覆没。
夏天时候,南雨北住,消息传来,山东的师将军自立为帝,国号汉,改元就完。师将军发军攻下宛城、洛阳,进抵长安,晋国的旧臣们,奉着小皇帝,通身缟素,开城郊迎汉国大军。
师将军,哦,不,汉国皇帝封晋末帝为平明侯,迁往琅琊,命地方官严加看管。
但平明侯并没有到达琅琊,平明侯一行人走得水路,沿河东下,经泗水入淮,在泗淮的交界处,风浪大作,船沉了。
平明侯得到了汉帝天恩,却未得到上天的眷顾,也许乱世中,非正常死亡是每个图登大宝之人命定的归宿。
汉帝神武过人,不过数年,他就平定关中,收复荆襄,又清除了南朝在淮南江北的势力,将疆域拓展到长江岸边。
于是,汉国实际控制了黄河与长江之间的全部州郡,成为中国大地上最强大的割据势力。
需要说的是,平明侯沉船身亡那一年,辽主开恩准许我返回中国。
我当时想,有生之年,得返长安,就去终南山下山清水秀之地,结庐而居,做个隐士吧。
但我和另外两个晋国文士南下的路上,被邺城的太平天王田大儿知道了,他派属下将我们三人强行劫入邺城。
太平天王本是恒山县一壮士,早年拉起一帮人在恒山落草。晋国乱时,河北诸州县守官作鸟兽散,太平天王乘机攻略城池,扩大地盘。在与晋国河北将军李承嗣的决战前,他向辽主请求发兵,条件是从此臣服于辽,称辽主为父。
决战在平原县展开,太平天王的步军与李承嗣的步军杀得难分难解之时,辽国近万铁骑忽然从李承嗣军侧后翼杀入,晋军大败,李承嗣退回河南。
于是太平天王占有河北全境,称天王。
同其他枭雄一般,田大儿早有称帝之心,无奈属下竟无懂得继位大典礼制之人,只好先称了个不伦不类的太平天王。
礼制,我是最精通的了,继位大典我也是最精通的了。
在我和两位晋国文士的主持下,是年冬,田大儿称帝,国号小辽,改元大完。
截止彼时,我已经参与制定了三个国号,六个年号,每个国号都不太讲究,每个年号都不太吉利。不是我不学无术的缘故,在那奇幻的混乱年代,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操纵着一切,每一个人都言不由衷,每一个人都对死亡熟视无睹,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列土封疆、建国立号的梦。
所以,我也不能确定我那时是真的醒着。
小辽皇帝田大儿敬重我博古通今,很信任我。他渐渐地老去了,我也渐渐地老了。我们的年岁差不多,但也许是当皇帝的人更操心,他看上去要衰老得多。
所以,我年逾古稀,看起来却不过四十;他刚知天命,却已老态龙钟。混乱年月里,人对时间的感知也是混乱的:掌握生杀大权的时间流逝得快,被鱼肉涂炭的时间慢得像静止。
田大儿跟我说,他想养精蓄锐,再借辽兵之力,挥师南下,一举攻灭汉国、南朝,之后一统天下。田大儿还说,他这是曲线救国。
但田大儿只能榻上开疆了,他称帝不过五年,就下不了床了。
田大儿临崩前,托孤给我,要我辅佐他的儿子。田大儿早年为寇,难得近女色,因此老来才得一子,起名叫田小儿。
是年,初冬,田大儿驾崩,我和其他几位顾命大臣辅佐田小儿即位。
汉国皇帝趁机派大军,盛陈在黄河南岸。忽一日,北风大起,黄河结冰。汉军像蚂蚁一样,从南岸冲下,飞快爬过冰面,在北边上了岸。
我国的军队一触即溃,不日汉军就推进到邺城下。
邺城里困着不中用的我,和其他不中用的老臣,以及未成年的皇帝。
我们围着小皇帝哭,守城将官派来的传令兵一个接一个,每个人都说,逆贼攻城紧急。
那天夜里,汉军继续猛攻,守城副将带了一队兵进入宫城。对我们说,城将陷,南门敌军薄弱,请陛下突围。
于是我们跟着副将和他的兵,偷偷打开南城门,趁着夜色,往南逃。初始倒没遭遇汉军,出城半个时辰,忽然后方火光四起,人马嘈杂。
在追杀声中,我们逃到了黄河边,汉军渐渐合围上来。这时,副将负伤,兵士多数战死,文弱的大臣们许多不知去向。
那一刻,我想背着小皇帝跳入黄河以身殉国,也算对得起田大儿一番托孤之意。于是,我对小皇帝说,国家破亡,陛下无以家为。于是我背起小皇帝,纵深一跃,跳入河中。
河上的冰太厚,跳下去的时候,小皇帝却先落上了冰面,摔死了,我也晕过去了。
等我醒来时,已在汴梁城中。
汉帝以我忠贞,封我为忠侯,食邑250户;又以我年老,准予退休。
从此,我日日在日影里,侍女轻轻地捶着腿。
我今年八十六岁了,躺在日影里,侍女轻轻地捶着腿;我看着她隐在裙裳里的细腰,忽然脸上发热,心脏悸动,然后我就沉沉地睡去了,仿佛睡在空灵里。
在空灵中,忽然划过一声尖厉地呼唤:“皇上驾崩了……”
我忽然惊醒,竭力想爬起来,但我一动都动不了,只看见老妻、儿子们和佣人们在房子里慌乱地走着,有人在脱下我的衣服,再换上寿衣……
我死了,一同死去的是我这一生侍奉的第十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