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董桥勾连出了一篇评论作家书法的民国文章,找这篇文章的途中找到一部有意思的书,是96年出版的《人生四韵》,起初看名字觉得一般,找出目录一读就有趣了,原来是合编的一部关于琴棋书画的集子,文章多出自名家之手,建国前后的都有,早一辈的如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傅抱石、张爱玲、台静农等,也有董桥、贾平凹、余秋雨等当代作家。
上面提到的那篇评论作品书法的文章是徐调孚1944年1月发表在《万象》杂志上的,说胡适的字庸俗、周作人的澹雅、鲁迅的雄浑、老舍的朴厚、王国维的端庄等等,语言幽默风趣,极有见地。从孔网上买的书到手后,取件上楼的路上就翻开看,因着那篇幽默的文章,勾起了对作家笔迹的兴趣,看书里有没有其他评论上述名家书法的文章,果然有。
如臧克家的这篇《友情和墨香》,说王统照在作家中以书法著名,其字“学欧带赵,功力极深,笔笔含蕴,味厚耐看”,俞平伯的字“工整而雅致”,还提到老舍、郑振铎、茅盾、叶圣陶等人的字,但多不是评判语,该文是89年所作,诗人已年过八旬,看着家里悬挂的字怀念师友,笔端含情,前事历历,评论诸人书法特色自热不是老先生所想了,只是有段关于沈从文的文字让我感怀莫名,文中说:
“解放后,二三十年,住处相距不远,我不时到东堂子合同五十一号去谈心、话旧,甚是亲切。他几次到我处来,送我乾隆时代的深红彩笺和古墨,但敲开我会客室的门,放下东西转身就快步而去,我追之不及,感受颇多。”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身为学生辈的臧克家当是沈从文难得的朋友,不似迫害他的另一些弟子。由作家转变为古物研究学者的沈从文,以乾隆时代的彩笺和古墨相赠,还是难掩旧时文人的风雅。在群声鼎沸的破四旧的狂潮里,精明的古物是他心中难得的慰藉,哪怕不被当时的学术界认可。只是他那“放下东西转身就快步而去”的背影太过落寞,读来让人心酸,也怪不得他八十年代受访时常常大哭,吓得来访者不知如何是好。
沈从文的书法是有口皆碑的,章草最著名,徐调孚的文章里说他“临摹章草,极有成就,他的毛笔字极现飞舞之姿,得益于二王非浅,就是钢笔字,也显相当功力”。
这本书里有篇专门谈论沈氏书法的文章,梳理了沈从文习书的脉络,说他“从小就酷爱书法,抱负非凡,二十岁以前就取得了不平常的成就”,因为字写得好,十五岁就在湘西土著部队做了上士司书、书记之类。黄永玉评价他十九岁的作品说“字体俊秀而神风透脱之极”,黄苗子更是称之为“天才”,该作品为一碑文,是曾任民国内阁总理的熊希龄为其殉职部署而立,碑文特邀沈从文撰写,可见沈氏青年时书法功力之一斑。
施蛰存评价沈从文二十七岁时送他的结婚贺词说“已是很有功夫的章草”,四十年代周定一评价沈氏临索靖《出师颂》说“笔意恣肆,古朴苍劲”。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被视为“土包子”的沈从文实为将门之后,其祖父湘军起家,二十六岁便做到了贵州总督,其父二十二岁便带上了上校军衔,其弟沈荃四十年代已是中将,家境如此,建国后沈氏的遭遇或许与此有些关系,能肯定的一点是,他弟弟受迫害被枪决而亡肯定加深了他的沉默。
作为表侄的黄永玉在《沈从文与我》一书中,说到表叔兄妹的经历,破折悲惨不啻于任何一个时代悲剧,尤其是沈氏的弟弟和九妹。沈从文在北京助理多年的妹妹,浸染在川流不息的文人、作家、编辑的圈子里,施展着自己的创作才情,后因情伤而精神失常,回到湘西老家后走失。过了很多年,才得知九妹跟了一个“破了产改行烧瓦的划船汉住在一起,生的儿子已经长大”,“河滩上用石头架着一支破船”,那是他们的家。
沈从文从来不提起这些。一九七七年送给苏晨的条幅落款是“于北京窄而霉小斋乱稿中”,可见他居处的逼仄。那个年代很多文化名人都是如此清贫,比如将所藏国宝捐献给了国家的张伯驹。黄永玉说他表叔在临终前五年得到了党和政府的认真关注,“给他了一套宽大的房子,并且配备了一辆汽车和一个司机,遗憾的是太晚了……眼前他只能坐在推车上”,表侄拿出那张写于民国十年的碑文给沈从文看,“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静静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