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

       时值十月下旬的深秋时节，我与女友牵着狗漫步于夜色缭绕的街头。昏黄的路灯下是一路延绵数公里长的三角梅。单独拿出那么一朵来看并不比别的鲜花来的娇艳，却胜在数量繁多，一棵花树上挂满了红橙黄白数种颜色的花朵。一眼望去繁花似锦，若不是南下的冷空气带来的阵阵凉意的提醒，就仿佛自己置身于烟花三月的江南而不是深秋时节的南海之滨的小城一般。

       早习惯了朝辞晨露去，披星戴月归的加班生活，难得享受如此闲暇的时光。此刻两人一狗心情自然无比舒畅，甚至还比平时散步的线路更多走出两个公里的距离只为了一起喝一杯奶茶。而当我们一边往回走一边手捧奶茶携手而行更是满满的幸福感。

       行至路边一个略微昏暗的角落，眼前停靠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上满载着各种废品散发出一阵异味。秋风扬起其中一片纸皮伴着一团泥尘，我下意识赶紧带着女友和狗往远处赶紧躲避。女友忽然惊讶的说了一声：“那里躺着一个人！”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神一看，原来车的旁边躺着一个莫约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衣衫上满是各种各样的污迹，却神情安然的睡在这人来车往的马路旁边，丝毫没有半分被各种此起彼伏的噪音打搅的感觉，仿佛与外界隔绝了一般。而他躺的地方刚好置身车在路灯投射下的阴影之中，在夜色的掩护下若不是仔细看确实难以被人察觉。

       “没事，只是无家可归的拾荒者罢了。”成长于城市底层的我对于这种世间百态早已见怪不怪了，拉着女友的手继续前行。虽然渐行渐远，但是思绪却在脑海中有了起伏。

        时光伴随思绪回到二十年前，我八九岁的年纪，正是我家里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债主上门追债成了日常，计生局的人也经常造访来催收超生款，连我上学的学费都要靠我外婆的接济。我时常问妈妈，为何人生需要这样的痛苦？妈妈总是一脸慈祥的看着我，眼里满是怜惜的回答：“人生就是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个世界比我们活得更苦的人千千万万，还有许许多多人吃不上饭……你呀，别总是看着身边比你过的好的人，多看看那些过的不如你的人，也许你就能好受些了……”

       我们车站宿舍打扫卫生的扫地阿婆就是这样过的比我们更苦的苦命人。

       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时候她大概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每次看到我们这群调皮捣蛋的小孩子都是目光非常柔和，总是喜欢从兜里拿出一袋自己晒的番薯干来分给我们吃，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我们这群小孩子。邻居每次看到她过来，总是拿出家里积攒的一些空啤酒瓶，纸皮等废品给她拿去卖，而她总是笑呵呵的连连给别人道谢。

       从大人的聊天之中，我了解到了她的悲惨人生。早年她丈夫跟人打架斗殴结果死了，一个人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长大，结果儿子吸毒败光她所有积蓄进了戒毒所……尽管她工作从来都是勤勤勉勉，又是非常和善的一个人，却只能干着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工作，领着微薄的薪水，孤苦无依的一个人经受岁月的摧残。纵使如此，她依然愿意满怀善意的对待别人，至少从她眼神中感觉不到她对这个世界的忿恨。

       时光又过了数年，那是我上初中的年纪。此时我家境已经改善了不少，而我又是最热血方刚，奋发上进的年华。

       那时我们学校门口的侧方摆着一个环卫垃圾车装运垃圾的巨大车斗，每天环卫垃圾车都会来拉走这个可容纳数吨垃圾的车斗，放下一个空的车斗给附近的单位学校和居民倒垃圾。而这里也自然而然成为了一小群拾荒者每日必来的谋生之所。

       每次我和同学拿着班级里一箩筐的垃圾来这里倒，他们总是争着抢着帮我们拿箩筐走完最后这五六米的距离，只为了第一手捡到最能卖上价钱的废品。而我和同学会远远捂着鼻子，心安理得看着他们像一群淘金者一样从我们装垃圾的箩筐之中反复翻找着寻找他们想要的“宝贝”。而很多接送小孩子的家长总是指着这群争抢垃圾的拾荒者对自己的小孩子说道：“你看看这就是不好好读书的下场，小时候不好好读书长大就去捡垃圾！”

       这种心安理得一直持续到我所看到的一幕。

       那日我和往常一样和同学拿着装满垃圾的箩筐来到那里倒垃圾，几个拾荒者又迎了上来想要争抢我们手中的箩筐。我注意到几个挤在前面的拾荒者后面站着一个身躯瘦弱的老者，莫约六七十岁的年纪，之前没有见过，眼神满是期盼地向我招手示意我把箩筐给他。我心里一酸，便绕过了前面的拾荒者把箩筐给了那位老人。

       只见他满心欢喜的接过箩筐，转头挥手向环卫车斗那个方向。这时只见两个小孩从车斗那边一路小跑过来找他，一个大约三四岁，大一点的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年纪。正在他们马上就要汇合的时候，老人却因为路上的积水脚一滑便摔倒下来，垃圾筐里的垃圾随即散落一地。这时其他拾荒者见状一拥而上争抢地上刚散落的垃圾；老人则来不及起身，立即双手往前一伸，赶紧抓了一大把地上的垃圾，环抱着慢慢爬了起来；两个小孩也加入了争抢垃圾之列。

       我看得无比的心酸，如果就像那些家长所说小时候不好好读书长大而去捡垃圾，那这两个小孩何辜？为何他们这个年纪不应该是在父母的呵护之下，在幼儿园的学堂之中，而是跟着爷爷在这里捡垃圾？

       我想起了杜甫的那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回想起自己过往的经历，眼泪湿润了眼眶，却忍住没有流出来。我从裤兜里掏出仅剩下的一块两毛钱零花钱，塞给了那个稍微大一点的小孩子嘱咐他收好，在他们爷爷的连连道谢中转身拿着箩筐离去。

       若我有朝一日学有所成出人头地，我一定努力改变这个世界！街头不会再有这样的小孩，以拾荒为生！年少的我暗自发誓。

       时光荏苒又过十年，那是我初入社会，处处碰壁，最迷茫的时光。

       奔波于各个招聘会现场，却屡屡失望而回，为了生计又得打起精神准备下一场面试。而我又在街上碰到了那个以前给我们车站宿舍扫地的阿婆。

        她从我身旁擦肩而过，她没有认出我，我却认出了她。此时她已经被岁月摧残得不成人样，十数年的时光，她从看起来五十岁的样子已经衰老成了看起来就像八十岁行将就木的老人。她的腰背已经弯曲得近似一个90度的直角，眼神空洞而麻木，手上拿着从垃圾桶翻来的别人吃剩的盒饭，另一只手拿着装着捡来的瓶瓶罐罐的蛇皮袋。显然，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底的拾荒者。

       看到一个曾经对我好的阿婆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想为她做点什么，翻翻钱包，空空如也，身上仅剩的十块钱现金刚刚交了话费。瞬间心里被那种无力感填满，并伴随着记忆留存下去。每每想起，这种无力的感觉会一直伴随我的人生持续下去。我只能默默地注视她渐渐远去，逐渐消失，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阿婆。

       从回忆回到现实，我突然停住，对女友说：“亲爱的，你知道吗？无论这个世界把我摧残成什么样，无论这世间把我折磨百遍千遍，我都愿意善待身边的人和事。”

      “你这，是给我说的鸡汤吗？”女友笑着说。

       无论如何，社会在进步。至少长辈和领导总是孜孜不倦的教诲我们现在生长在一个好的年代，只要肯努力拼搏，是可以衣食无忧体面的过日子的，而不用像上一辈上上一辈人那样。

       然而，我们依然面临着高不可攀的房价，朝九晚九的加班生活，连陪伴挚爱的时光都是奢侈的。人和人还是有很大差距，我们永远做不了父母口中别人家的谁谁谁。

       人生就是如此吧，历尽千辛万苦翻越一座看起来高不可攀的山峰，却发现前面还有另外一座更高更险要的山峰等着你去攀爬，永不停歇。只是希望，当你爬不动了，在半山腰歇息，在山脚扎营的时候，这个世界能够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