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初，日本文坛大家辈出。谷崎润一郎，便是其中很耀眼的一位。
诺贝尔官方数据显示，谷崎润一郎一生中曾获得过七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虽然一路陪跑，但在群星璀璨的日本文学界，他不再是绿叶，而是名副其实的红花一枚。
近日，读了他的小说集《春琴抄》。无大惊喜，亦无小失望。更多的，是熟悉。日本小说，总有一种唯美幽咽的调调，看似平淡，却回味无穷。好似饮茶，初尝无味，越品越妙，放下茶杯的时候，竟唇齿留香。
这部书里，共收录三篇小说，分别是《春琴抄》、《痴人之爱》、《各有所好》。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女人，每一篇都独具风韵，依次连接起来，宛如一个女人的成长史。
少女春琴：做出遗世独立的姿态，恰是要掩饰内心对爱的渴望
生于药材商之家的春琴，从小天资聪颖，活泼开朗，深得父母宠爱。那时候，她性情温柔，待人和蔼，偶尔有点小骄横，一家人视她为掌上明珠。也因为这样，引得不少人暗中嫉恨。九岁那年，春琴突患眼疾，成了盲女。此后，她性情大变，从人见人爱的小可爱变成了孤僻蛮横，敏感多疑的怪女孩。
正是那一年，比春琴大四岁的乡下男孩佐助，来到药材店当学徒。佐助生性敦厚纯良，经春琴父母钦点，他成了盲女春琴的“拐棍”，为她牵手带路。春琴要去哪里，佐助如影随形，尽心尽责。渐渐地，两人之间心生暧昧。佐助对这位姿容秀丽的富家小姐既爱慕又敬畏。春琴呢，从来不说喜欢佐助，平时对佐助苛刻极了，可除了佐助，她不让任何人搀扶。她那么骄傲，怎会承认自己爱上一个乡下小子呢？
佐助每天接送春琴去琴行学艺，春琴禀赋过人又极其刻苦，不久便成为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一个富家公子邀请春琴去家里献艺，春琴推辞不过，只得接受。赴宴当天，富家公子施诡计想占春琴便宜，幸好有佐助在，才未能得逞。一个多月后，某天夜里，睡梦中的春琴遭人偷袭，被一壶热水毁容。春琴用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从此闭门不出。佐助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一天，他拿起绣花针，对着镜子，猛地戳向双眼……他骗春琴说，自己变瞎，是因为得了白内障。得知佐助也成了盲人，春琴只说了一句话：“佐助，这是真的吗？”佐助感受到，春琴话里，有一种颤栗般的喜悦。在黑暗世界里，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两个盲人从此相依为命。那时，春琴已是名满天下的大琴师。多年后，春琴去世，佐助因常年耳濡目染，也成为一代琴师。他离世之前，曾对佣人说到过对与春琴之间的感情。那不仅是爱，也不仅是敬畏……是盲女春琴，打开了他的心门，让他看到一个直抵生命真相的美丽世界。他说：“失明使我们共同享受到明眼人得不到的幸福”。
《春琴抄》很像日本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过，它比梁山伯祝英台更深刻，更耐人寻味。
春琴美貌如花，表面高傲、自大、蛮横，其实内心极其孤独、敏感、自卑。没人能真正走进她内心，除了佐助。世人只看到她的美貌、孤僻、骄横，唯有佐助看到了她心里的高贵、惶恐与无助。他在用心看她，他懂她。所以，无论她对他怎样横挑鼻子竖挑眼，他都能无底线地包容，而且越来越爱她。对他而言，春琴亦师亦友亦爱人。
其实，春琴对佐助的爱，绝不在佐助对她的爱之下。她对佐助百般苛责，是在考验他。人往往就是这样，越爱一个人，就越要拿他发泄。而一旦她认定了他，痴情到死，永不变心。这从她委身于他，甘愿为他生下三个孩子，就能看出来（三个孩子都被送了人）。然而，春琴到死，都不愿和佐助结婚，二人始终保持着主仆关系。春琴遗世独立，从不屑于与世人同流合污，可是，她到底还是活在世间的人，还是向世俗低下了头。即使再爱佐助，这个心理洁癖患者也不能接受佐助低微的出身，和由此所带来的世俗眼光。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春琴本人的悲哀。
世界残酷，有我别怕。这大概是佐助的心声。他深知毁容后的春琴会更加自卑，为了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平起平坐，他不惜自毁双目，宁愿余生活在漆黑中。海枯石烂的爱情，并不需要信誓旦旦，只要最决绝的行动。
《小王子》里说：“只有用心灵才能看得清事物本质，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春琴和佐助用心看待彼此，才能深深懂得对方。佐助理解春琴，才会慈悲她、深爱她。两人是灵魂伴侣，既有高山流水的飘逸，也有梅妻鹤子的余韵。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林忆莲的这首歌，唱出了春琴和佐助之间的爱。他们的爱情，只属于彼此，与世人无关。
少妇娜奥密：罂粟花一样的女子，天使与恶魔的混合体
《痴人之爱》看到一半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猜到了结局。是啊，这个故事实在太像《洛丽塔》和《苦月亮》了。还好，它的结局和我想的不一样——没有发生血案。
二十八岁的公司职员让治在咖啡店邂逅了十五岁的服务员娜奥密，立刻为被她混血儿般的外貌和气质所倾倒。随后，他以资助她上学为由，包养了她。由于年龄差异和身份悬殊，两人生活中不时发生磕碰，每到这时，让治总是无原则地让着娜奥密，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辛苦赚来的钱全供娜奥密尽情挥霍，也无怨无悔。
可是，娜奥密得寸进尺，不断挑战让治的心理底线。最后，竟红杏出墙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出轨对象远不止一个男子，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让治的眼皮底下，他却像傻瓜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一次偶然提早回家让他看到了真相，他倍感屈辱，怒不可遏。几年的同居生活，娜奥密吃穿用度，穷奢极欲，把他盘剥得所剩无几，而回报给他的却是一叠绿帽子。让治的男人尊严，被娜奥密踩在脚下，连连跺脚。一气之下，他将她扫地出门，他再也不想见到这个龌龊恶心的女人了。让治以为，自此他就可以重回原来的生活，谁知，随着娜奥密的离开，他的生活也被彻底毁了。从那之后，他上班人不人，下班鬼不鬼，整个人像被抽空一样，满脑子都是与娜奥密生活的点点滴滴回忆。
对娜奥密的思念快把他折磨疯了，他冲出家门，发疯般去找寻她，然而，她像从人间蒸发了，哪儿都找不到。让治心灰意冷，决定离开东京回老家发展。就在这时，娜奥密突然回到房子，说要拿走自己的行李。从穿着上看，她过得很落魄。是啊，再也没人会像让治那样待她了。
她的行李没有一次拿完。隔三差五，她就借口拿行李，来让治家。让治太了解这个女人了，她是在挑逗他，她没有来钱路，只能投靠他。明知是计，让治还是甘心妥协，他恳求她留下来。两人又同居了，这一次，他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让治默许娜奥密的一次次出轨，作为回报，娜奥密这辈子永远不离开让治。
让治包养娜奥密时，她十五，故事结尾，她二十三岁。八年之间，她从一个出身卑微、不谙世事的清纯女孩，成长为功于心计，热衷奢侈品消费，流连于舞厅的著名交际花，还和无数男人发生了肉体关系。她恃宠而骄，口口声声说爱让治，其实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她越放荡，让治越爱她，到最后，爱到不能呼吸，无法自拔。在娜奥密的面前，他活成了一条狗。
一物降一物。这句话，想必让治心有戚戚。“人一旦丧失自信，也就无药可救了”，面对自己的堕落，让治这样安慰自己。控制欲强的人，到头来都会落得鸡飞蛋打。这是生活对让治的“回馈”。
《痴人之爱》是个悲伤的故事，每一位读者都能猜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点破最后的结局。那太残忍。
女人美佐子：自由的灵魂，不会被任何人束缚
中年婚姻危机，是个沉重的老话题。
斯波要和美佐子，一对貌合神离的中年夫妇，两人早就没感情了，却不得不在人前装出恩爱夫妻的样子，活得很累！
斯波要痴迷于一位混血美女，美佐子也有自己的情夫，她很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这对夫妇在各自心底，都向往西方那种解放个性，奔放自由的生活方式。尽管已经育有一子，美佐子还是不顾世俗眼光，坚决要与斯波要离婚。她对新生活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甚至有些等不及了，像笼子里渴望自由飞翔的雀儿。
美佐子的父亲是位推崇传统艺术的老先生，他嗅出了女儿夫妻间的不对劲，想努力挽回二人的心。于是，屡次邀请女婿女儿一起观看日本传统的木偶剧表演，想借此机会，不露声色地点拨两人。尽管女婿女儿看得心不在焉，但不知不觉中，还是受到了戏里传统价值观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行为方式上，都印刻有对方的生活痕迹，抹都抹不去。
结尾，在老人家的点化下，这对中年夫妇都有所反省。他们的婚姻在将断未断时，又迎来了一丝微弱的转机。
这个故事里，有两个片段让人印象深刻。一是斯波要和美佐子达成协议，两人离婚可以，但不能现在宣布，美佐子可以先与情夫试婚两年，两年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到那时才能对外宣布离婚之事。如果这两年间，美佐子与情夫情感有变，那么，她必须重新回到斯波要身边。这个协议是斯波要提出来的，可见他还是很爱美佐子的。
二是美佐子父亲对夫妇俩说的一番话。美佐子母亲早已过世，父亲又娶了个小老婆，叫阿久。阿久比老人家小三十岁，美佐子对阿久深感厌恶，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没有真感情。而老人家告诉他们，他和阿久之间，不是激情，是相濡以沫的情感，是岁月的沉淀。夫妻生活，平淡是真。
婚姻是座围城，入城容易，出城难。琐碎庸常的生活杀人不见血。然而，大部分人都是死于温水的青蛙，无知无觉，耗尽一生，有情人反目成怨偶。若能正视生活，反省生活，即使人们又走回围城，相信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感悟。
看完《春琴抄》这部小说集，最直接的感受是，色而不淫，恬淡悠远，于温情脉脉中，有一丝怅然，些许悲凉。
三个女人，三段虐恋，三种启示。《春琴抄》，看似暗黑、残酷，散发着病态美气息，实际上是想说人性之中，唯真最美，唯真永恒。 马丁.布伯在《我与你》中说，凡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春琴与佐助，是彼此生命中的贵人，他们的灵魂始终在一起。作为人，他们活得很纯粹；《痴人之爱》，充满了迷离魅惑的妖冶味道，心理描写细腻动人（受到爱伦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影响），结尾意味深长。人性这东西，像一条蛇，你以为它柔软顺从，殊不知，说不好什么时候，它就扭过头，狠狠咬上你一口。值得一提的是，这篇小说，取材于作者本人的真实经历；《各有所好》，是在西方价值观强烈冲击下，作者对东方传统价值观反思的产物。明治维新后，日本社会从现实到精神层面发生了诸多深刻的变化。面对西方外来文化，人们兴奋、迷茫、焦虑、犹豫、失落……在新思潮的冲击下，人们开始重新审视旧式家庭伦理关系。到底要不要回归传统价值观，是小说留给读者的一道作业题。
“污秽出风雅，寒冷即风流”，是谷崎润一郎一生的美学思想。他认为，“美都是强者，丑都是弱者”。在日本文坛，他擅长以丑写美，注重感官描写，小说里充满了浓浓的荷尔蒙味道，他本人也被誉为“恶魔主义者”。他的小说作品，多以女性为主角，形象鲜明，性格叛逆。他对女性有着执着的偏好，源于从小对母亲深深地依恋。1917年，母亲因心脏病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甚至一度停滞文学创作。丧母的锥心之痛，也孕育出他女性崇拜的美学思想，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的重要标签。他曾在信中写道，“没有我崇拜的高贵女性，我就难以创作。”
在日本文学史上，谷崎润一郎的地位堪与芥川龙之介相媲美。1886年，他生于小康之家，少年时家道中落，一生三段婚姻，写作风格也历经三次转变，早期恶魔主义，中期唯美主义，晚期回归于日本古典美学。曾经的叛逆少年，晚年选择落叶归根，终成一代文豪。
1965年，谷崎润一郎与世长辞。这位唯美主义文学大师，日本文坛的无冕之王，墓碑上，仅刻着自己生前亲笔书写的一个字：寂。
写于2017.12.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