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写爸爸?
想写的很多,能写的却很少。
就算我把所有记忆搜刮而尽,也凑不够个几千字。
思绪如此寒酸,却也不知道从何入手,对于爸爸的事,我总是不知所措。
挠头托腮,半晌写不出几行,而且零乱不成意,才知道古人不欺我,真的是言不能尽意,言更不能尽爱。
记忆里关于爸爸的最早的一件事是——
那天晚上,我在别人家里玩,冬叶的哥哥告诉我:“你还不回家啊?你爸爸回来了。”
我不信,觉得他是骗我的,但还是暗搓搓地比平常早了一点回家。
回到家,妈妈说:“你爸爸回来了,你晚上和他一起睡。”
我撩开蚊帐,看到爸爸已经睡熟了,于是蹑手蹑脚爬上床,我的心跳和爸爸的呼吸一起清晰可闻。
这是一种如履薄冰的状态,绝大多数我在爸爸面前似乎都把自己置于这种危险煎熬的境地。很奇怪的,爸爸最疼的是我,我最爱的是爸爸,可是我最怕的人也是他,不是恃宠而骄,有恃无恐吗?
大概每次我都会变成一个小笨蛋吧。
我不想被他责骂,所以处处留意,避免出错,处处“讨好”。
比如,在吃饭的时候,爸爸是不允许吸鼻涕的。不管是哪个孩子惯性地吸了一下鼻涕,接着肯定听到爸爸幽幽地说:“这鼻涕吸得那边岭的都听到了!”
只是一句提醒,我都觉得这是一道禁令。
所以看在眼里,谨记在心上,感冒的时候,流鼻涕的时候,在吃饭的时候,就极力控制着,控制不住就跑出去处理。
现在怎么都觉得有点狗腿的意思,我知道爸爸疼我,所以怕自己不好,爸爸就不喜欢我了。
写到这里,我发现我还是不能写出一个清晰的主题和一个严密的逻辑结构,只能用流水账来写那些零碎的记忆了,甚至连流水账都是写不合格,这大概是我写得最困难但是写得最烂的文章了。
但是没有关系了,为记忆而已。
三四年级那时,一个冬天我只有一双像样的帆布鞋,每天穿的都是它,于是周末一到,就开始洗鞋子。
那天,爸爸看到我在拼命刷鞋子,就说:“整天洗鞋子,洗都洗烂了。”后面还补充道:“不如帮我洗吧。”
我怎么回的已经不记得,只是最终没有帮爸爸洗鞋子,我始终没洗过爸爸的衣物,想来也是个巨大的遗憾。
爸爸有次买了一大把西洋菜回来,摘了一盆来炒,剩下的让我拿到藕田的小泥池里栽种。
那是我第一次见西洋菜,印象很深,尽管再见时已经隔了很多年,但是我一直都记得它,现在一看到西洋菜,就想到爸爸。
要说的是,迷池子里的西洋菜最终一棵都没有成活。
有一年中秋夜,在楼顶上拜月亮,堂姑说要给我们一串提子,就从隔壁楼顶抛过来,爸爸稳稳地接住了。
我接东西基本没个准的,每次无奈地捡起掉落在地的东西,都会想起爸爸稳稳接住的提子。
有次我学别人叫“以强伯”,爸爸责备我“以强叔公不叫叫以强伯!”
有次入夜时分,爸爸让我和他拿着箩筐和电筒去摘荔枝。
关于爸爸不守信用,有两件事。
爸爸说要拿我的压岁钱去买够大田用的抛秧盆,说了好几年,直到他离开,都没有付诸行动。
爸爸有次说要到我们去验血型,不知为何最后没去,所以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
关于药,有两件事。
有次爸爸让我带着两个空的药瓶子去诊所买两瓶相同的药回来,药店里只有其中一种,卖药人说这种药要两种一起吃才有效,一种不行,我就空手回去了,当然被骂了。
有一次,爸爸需要一种草做药引,就让我去找,我找遍了一大片田埂,都没能找到一根,悻悻回去交差。
而后,堂姑说她找到了几根,爸爸看到后开始骂我蠢,别人都找到了怎么你找不到,然后又被打发去找了。
当时死找不到的草,后来不知怎么开始疯了长,一大片一大片的都是,只是爸爸再也用不上了。
关于拔木薯,也有两件事。
那一年,爸爸妈妈把离家里很远的一块地开垦出来种了木薯,播种,施肥,除草,收获都很麻烦很辛苦,收成却不能让人欣慰。
爸爸拔到了一棵挺大的木薯,他叹声道:“棵棵都这样的话,鬼讲你啊!”
有次,小妹跟我们去将军岭拔木薯,学我们的样子,叉开双脚,双手用力把木薯树干向上拔,木薯纹丝不动。
爸爸笑着说:“嗯间,等你拔得起来的时候,爸爸都老咯!”
我们都笑了。
当时谁能想到我们竟然没有机会看爸爸变老?现在每次回家,都看到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婶,似乎突然老了许多,特别是两个同龄玩伴的爸爸,竟已是参差的白发。很心酸,觉得很残忍。
想到如果爸爸还在,是不是也开始变老了,变老了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到底没有个结果。转念又想,我却不用看着他被岁月摧残了,他将永远年轻,而这两者到底哪个才更残酷呢?
有意思的事,也是有几件事。
有一次,爸爸让我、姐姐,还有小姑三个人去给秧苗抓虫卵。
我们几乎所有的农活都干过,没干过的也都见过,但是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样一个活儿的。都一头雾水,问爸爸怎么做,甚至问虫卵是什么。
爸爸说就是把有虫卵的叶子摘下来,扔掉,但是不能就地扔,不然虫卵孵化了还是祸害秧苗。
我们就问扔哪里?
爸爸说拿到大路上倒了,要不就拿回来吧。
我们一路上都在讨论虫卵的处置问题,我们觉得说拿回来吧肯定是爸爸嫌我们蠢,连拿去哪里倒这种事都要问才说的。所以最后都把虫卵倒在大路上了。
我们回到家,爸爸看着我们的空小桶,问虫卵呢?
我们说倒大路上了,爸爸说怎么没拿回来,让我看看它们是怎么孵化的。
我们一脸懵逼,原来不是开玩笑啊,还有爸爸怎么没按套路出牌啊。
有一天,爸爸说书都没得,去上学也没用,今天别去了,去干农活,明天我再去帮你们交学费。
我们都觉得这说法很奇怪,因为我们每个学期都是很晚才交学费,那么那么多没有书的日子我们不是都去上学了吗?转而觉得激动,因为终于可以早一点交学费拿到书了。
于是一个个兴高采烈去当了一天的劳工。
劳作回来途中遇到了同学,她问我为什么今天没有去学校,我如实说我爸爸说没有书去没用,让我干一天活,他明天就帮我交学费!
第二天一整个上午我都在看着窗外,可是一直看不到爸爸的身影,也没等到班主任给我书。
放学铃响了,我闷闷不乐地走回家,爸爸怎么没来给我交学费,难道他骗我的吗?
快到家时遇到了爸爸,爸爸说他去得太迟了,刚交了学费就放学了。
那一刻我差点扑进爸爸的怀里,不是因为交了学费,而且亲爱的爸爸并没有骗我。
有一次,做饭时间,我为了逃避烧火,就躲上了楼顶,姐姐就到处找我,叫我外号:“称坨~秤砣~”
我坚定了不出声。
突然听到爸爸的声音:“秤砣秤砣的叫人家,谁愿意应你啊。”
姐姐没改口,于是便不叫了。
我在上面偷笑。
有一次劳作时,我左脚的大脚趾插进了一根大玉米杆,光荣回家了,伤员终于可以休息了。
可是第二天我发现他们都没去种玉米,我问为什么,爸爸开玩笑说要等到我的脚好了再做,我当时心里懊恼啊,觉得我的脚白伤了。
那年夏天,爸爸给没有水的田抽水和耙田,柴油没有了,就让放牛的我赶紧回去取。
等我回到家,夜幕已经降临,意味着我要走夜路了,而爸爸所在的地方还是一个传说中很邪气的地方,我心慌慌。
但是父命不可违,只能硬着头皮走,脑海里不停想象着可能会遇到的可怕事情,嘴里不停地自己念念叨叨,路过一个果园的时候都不敢让自己安静下来,害怕会听到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
顺利到了那个岭之后,我终于绷不住了,慌忙喊爸爸,听到应答后才安心。
可是听到拿到了柴油的爸爸说让我回去吧的时候,我都快要哭了,确定又要让我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夜路回家吗?
好在叔公说,我们也快忙完了,你要不等我们一起再回也行。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坐着拖拉机回去的路上,天上的月亮真亮啊,迎面的风真凉啊,竟然觉得夜路也是一个很有感觉的事情,前提是不是我一个人。
有次,我去问爸爸要三块钱交参加作文比赛的费用,爸爸正和锡金叔在水井边上研究着什么问题,边说边拿出钱给了我。
我数了数发现多了一块,犹豫了两秒,递过去说多给了一块了。
锡金叔叔说这是你爸给你买零食的。
爸爸没说话,收回去了,我也没说话,跑开了。
那年外地人来承包我们附近山岭种满了西瓜,西瓜成熟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打主意,特别是放牛人,晚上回来时牛背上的包里经常是一个圆滚滚的样子。
我们几个小女生有贼心没贼胆,看着别人满满的收获却一直迟迟不敢出手。有一天在瓜地边放牛,经过漫长的挣扎和斗争,终于成功顺走了一个爬到瓜地外面的小西瓜。
回到半路,遇到扛着铲回来的爸爸,他问后面的男孩,又拿了大西瓜回来啊?
那男孩不知是按套路说还是调侃地说,你家清儿才是带着大西瓜回来了。
爸爸走上来时,笑着看了看我包里的小球状,什么也没说,我看了看我的小西瓜,惭愧地低下头。当时怪自己怎么不争气,没能给爸爸带个大西瓜回去。
所以当玩伴提议明天干一票大的的时候,我意志坚决地追随了。结果大西瓜没抱到,还差点被抓住了,后来一直只能给爸爸带回人家不要了的小西瓜。
这几乎是我记忆里关于爸爸的所有记忆了,多悲戚。
我很多时候都在想,为什么我最爱爸爸,虽然他最疼我,可也常常说我,妈妈说我的时候我会顶嘴,爸爸说我的时候一声都不敢吭,不说两句我就哭了。
也许是因为相像吧,很多人都说我像爸爸,是性格的像,我后来也觉得确实像,我们都喜欢速战速决,做一件事都力求成功,都一副悠悠像是莫不关己的样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至今我都在做着爸爸死而重生的梦,也至今都在想如果爸爸还在,那现在的生活会是怎么样子。
可是,都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