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都死了
文沙尘大
最后一道阳光消失在狗岭那头,常年不变的泥石斜坡,芳婶茫然地走着,肩上的重担压得她直不起腰,一个趔趄,一只拖鞋滑出两米远,她便丢下担子坐在地上,沉寂着,痴痴望着狗岭上的松树,也一动不动。"风都死了",芳婶见到我,忽然说话了。我疑惑,芳婶是没有读过书的人,不料她今天竟然说出有如此文质彬彬的话,平时,她在村里是出名的嚣张,骂人用词随口即出,无所不及,人见人怕,今天有点异样。
那些曾经给我带来快乐的人情世事,在回忆中很迷茫,有好几年没听过芳婶快意的骂人声了,一恍之间,才醒觉,我离开乡村已有六年。
我捡回那只拖鞋递给芳婶,她居然不说声谢谢,而说:"我还能动,死不了。"说完重新挑起担子,走远了。狗岭上的松树沉寂依旧,渐已模糊,天黑了,"风都死了",我忽然明白了芳婶刚才的话语,寂静的是狗岭和松树,然而她却说"风都死了",我原来一直想说,山岭和树木都死了,显然,没有读过书的芳婶看得更透彻。无暇细想,我不敢一直在斜坡上静静地站着,这样的沉寂着让我害怕,何况芳婶的话萦绕耳边,我匆忙走开,离开狗岭及那些不动的松树。
离开故乡,离不开思念,离不开乡愁。无论岁月变迁,沧桑变化,我始终都不觉得故乡陌生。二婶丢下手里的扫帚,看着孩子们在河里向她做各种各样得意的姿势,很是无奈,见到我,问:"阿大何时回来了?"我说:"回来有两天了,随便到处走走"。"现在的孩子没有你们那时候听话,这年头的人啊,变了。"时代变了,人那能不变呢?我想,却不好向二婶解释这些,二婶那一代人都是没有读过书的,时代及社会、人变化之类的东西,不必向她多说,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到底我们更喜欢什么样的景象,是那时?或这时?
"今晚就不让你们吃饭,看你们还高兴!"二婶大声说着,小孩子们还是嬉笑,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二婶跺跺脚,转身就想走。我说:"芳婶在这里就好了,那些小孩肯定怕得要命。"二婶忽然瞪着我,说:"阿大,芳婶都不骂人了呢。"二婶说完,还眼睁睁看着我,沉寂着,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回过神来,芳婶不骂人了,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难怪她说:"风都死了",我害怕沉寂着的氛围,叫二婶快点回家,一路上也好听二婶说说芳婶这几年来的变化。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18岁的女孩,有一次和妈妈吵架,在妈妈骂了她几句:"女大不中留,你不嫁人赖在这里等死啊?"之后她赌气出走,来到我们村,嫁给了细眼九。细眼九姓张,排行第九,长得不好看,家穷,而且先天性智碍,眼睛睐睐的,人们便称他为细眼九。那个女孩就是阮文芳,要不是她一时赌气,细眼九不可能娶到这么美丽的老婆,说不一定一辈子都打光棍。人的命运真的无法预测,或者一帆风顺,或者崎岖难越风雨飘摇,芳婶也好,细眼九也好,我都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命运路途有何感觉,是否满意?人,自己的命运,通常只是留给他人去感叹罢了。
细眼九和芳婶育有一男孩,孩子刚上学那年,细眼九病逝,听二婶说,那个时候芳婶并不显得伤悲,细眼九入土时她也不哭。但从那以后,芳婶就常常骂人,脾气越来越暴躁。
二婶边走边说芳婶的故事,我看见她眼里满含泪水。原来,在我去城里念书那年,芳婶的儿子在一场车祸中死了。从此,她再也没有骂过任何人,甚至话都不说了。
再次经过狗岭,我看见芳婶站在斜坡上,沉寂着,凝视着那一道即将消失的阳光。芳婶不说话,我猜她现在一定还记得自己18岁时那次赌气离家出走,想起她和妈妈那次争吵。
阳光很快就消失在狗岭下,芳婶说:"日子真长呀,一天的时间怎么过得太慢了呢?"我说:"芳婶,你回家去吧,怕天黑看不到路呢。"似乎很是同情,我说话也带点可怜她的语气。芳婶说:"阿大,我妈妈死了,哥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无言,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谁家煮茧一村香,曾经我喜爱的乡村,多好的时光,现在都消失了,如那道阳光。风都死了,我忽然害怕沉寂着,想赶快离开,芳婶说:"阿大,我不回家,但我一点都不恨我妈妈,真的不恨,妈妈可能会责怪我,是我自己命苦啊,我儿子会恨我呢"。我无语,那些死去的人,还会爱谁恨谁呢!
天黑了,狗岭那头的树木已模糊不清,一切是那么沉寂着,这世间的东西,很多都随着那一道阳光消失了,包括人的生命。
芳婶,还沉寂着,一道阳光,消失了,这世间不会有多少人知道芳婶这个人,但谁都无法否定,芳婶曾经来过这世间。 我不知道用什么话语安慰芳婶,只有沉寂着,也许沉寂着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狗岭那头,还会有许多松树,以及沉寂着,一道阳光,乡村的黄昏静得可怕,风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