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镐
第一次读E. B. White的<再回湖上>(Once More on the Lake), 是在黑龙江读大学的时候。我在学校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本英文原版的散文集,其中就有这篇精美隽永的文章。我读后爱不释手,用备课笔记纸细心地抄写下来,存到了我的资料集里。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们对美国和美国人的生活方式还了解得很少,我第一次通过一个美国人带着他的儿子到缅因州的一个远离人烟的湖上度假的经历,了解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新与旧,年长者与年幼者之间的冲突与和谐,真可谓大开眼界!
后来我来到上海市郊一所边远的农场中学教书,农场的环境与这篇文章描写的环境恰巧有某些相似之处,我曾和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去海滩上捉螃蟹,在小河沟里钓鱼,或者划一只小船荡漾在夏日的池塘里。这一切促使我把这篇文章译成了中文,题为《再回湖上》,寄给了某个刊物,可是译文给退了回来。我知道我的文字功底有限,没有将原文的精髓完美地表达出来,我期待着有一天我会再译这篇美文。可是几年后,这篇文章由我所仰慕的前辈冯亦代先生翻译后发表在一九八六年第四期<世界文学>上。我拜读之后,发现许多我所未能传神地表达的东西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在大学读这篇文章时,我还没有结婚;在农场教书时,我还没有孩子。我一直期待着我也有一个儿子,等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也带他去某一个湖边游玩。后来我真的有了儿子,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带他去游览了西湖。可是这并没有满足我进一步的愿望,我想带领儿子重游那片不时缭绕在我梦中的缅因州的湖泊。这片湖泊似乎并非在现实生活,而是在英语世界的大自然中。儿子今年读高一, 按他的实际英语水平,还不能深刻地理解原文,就像我当初未能很好地翻译好这篇文章。我想以自己的亲身体验引导他克服语言上的障碍,顺利地进入这片神圣的湖泊。于是,我决定重译这篇文章的部分段落,并采取夹叙夹议的办法,这对于他阅读英语散文更有帮助,对于他提高语文的理解能力也不无好处。或许还有其他的年轻人也能借助我的这篇文章认识E. B. White。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作者带着儿子这个湖上度假时,发现一切都是当年(从1904年)他父亲带他到这儿时的重现。从前,他们每年八月都要到这儿来度假,钓一个星期的鱼,并再去看看那些梦魂萦绕的旧迹。他这样说道:
“我带着我的儿子,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他从未让淡水浸没过他的鼻梁,除了在火车的窗口,他还从未看到真正的睡莲。我想知道时间是否毁坏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神圣的地方,那些湖湾,溪流,小山,落日,宿营的小屋及其后面的小路。”对中国人来说,野外宿营可能并不常常经历,可是莲花与荷叶也许是十分熟悉的。要是在一个遥远而原始的湖中突然见到映入眼帘的睡莲以及它周围那朦胧的景色,那该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情景呀!
对于英语原稿的翻译,我想提出一点与冯老先生对原文的不同理解:他在第一段中这样写道:“我这样一来,竟成了个水手了。夏季里有时候湖里也会兴风作浪,湖水冰凉,阵阵寒风从下午刮到黄昏,使我宁愿在林间能另有一处宁静的小湖。”而我是这样翻的:“我成了常去海边度假的人,可是夏天有时候好几天潮汐汹涌不息,海水冰凉刺骨,寒风不停地从下午一直刮到晚上,使我想往起那森林中湖泊的宁静。”关键在于对以下几个词句的理解:“salt-water”是海水,“sea water man”可以理解为“到海边度假的人”。“the restlessness of tides and the fearful cold of the sea water”:潮汐汹涌不息,海水冰凉刺骨。在文章后面,作者也提到过sea这个词,足见他们过去经常去海边度假。
作者自叙道:“你想起了一件事,那又使你想起了另一件事”。作者想起了小时候在湖边宿营的情景:清晨,当湖边清凉幽静时,一个小男孩总是最早起来,轻轻穿好衣服,以致于不吵醒别人,然后偷偷溜出去,来到空气新鲜的野外,跳入一只小船并开始划了起来。他尽量靠近长满松树的湖岸,尽量小心不把船桨碰到船舷,生怕扰乱了教堂般的宁静。在这一段,作者用一连几个“remember”(记得)引出了若干排比句,将读者带到了遥远的过去。作者记得他住过的宿营小屋的一切细节:“屋内弥漫着木料的香味,湿木头的香味是透过纱窗里进来的,小屋的隔壁很薄,并没有伸展到小屋的顶端”。于是,你似乎同作者一起来到了这个美妙的世界,并且也变成了一个十岁的男孩,与他一起偷偷地从小屋中溜出来,跳上了一只小船,划了起来。你可以想象那种刻骨铭心的宁静,那种空旷的大教堂中的静,没有流水的声音,没有船桨划水的声音,你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作者强调:“这片湖泊决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荒凉的湖,沿着湖岸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别墅,这儿是一片耕田,尽管湖岸边种满了松树。有些别墅属于附近的农夫,你可以住在湖岸上而去农舍就餐。我们一家就是这么做的。尽管这里谈不上荒凉,可是这是一片宽阔的宁静的湖,有些地方,至少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似乎是遥远而原始的。”
请看这几个词组:sustain the illusion---维持幻觉,This sensation persisted---这种感觉持续着,kept cropping up---持续出现,a dual existence---双重世界作者用了这些相近意思的词来说明这样一种情景:“我开始出现一种幻觉,我的儿子成了我,由于换了位置,我成了我的父亲。在我们呆在那儿时,这种感觉一直持续着。这不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可是这种场景里它变得更强烈了。我似乎生活在一种双重的世界里。在一些简单的动作中,在我去捡一只鱼饵罐或者放下一把餐叉,或者在我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间发现这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在说些什么或者在做什么手势,这给了我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接下去是次晨父子俩去钓鱼的情景。“潮湿的苔藓覆盖着鱼饵罐里的蚯蚓,一只蜻蜓在水面上几英寸的地方盘旋了一会儿,落在了我的钓鱼杆的顶端。正是这只蜻蜓的来到使我毫无疑问地确信一切都和原来一样,岁月只是海市蜃楼,流逝的时光没有消失。当我们停舟垂钓时,水上的涟波依旧,拍打着我们的船舷下方,船是同样的船,是同样的绿色,折断的肋骨还在旧处,舱底更有淡水的遗迹和碎屑---死的鱼饵,小束的苔藓,生锈的废弃鱼钩,去日捞鱼时留下的干血迹。我和儿子默默地注视着钓鱼杆的顶端,望着那只来来去去的蜻蜓。我沉思着,试图将我的钓鱼杆顶端放低并浸入水中,以便赶走那只蜻蜓,谁知它急飞出两英尺之外,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又急飞两英尺回来,再次停息在钓鱼杆较上面的地方。这只躲闪的蜻蜓和过去的那一只(它是记忆的一部分)之间没有岁月的痕迹。我看着我的儿子,他正默默地盯着蜻蜓,就像我的手拿着他的钓鱼杆,我的眼睛在注视一样。我不禁感到迷惑,不知我手里握的是哪一根钓鱼杆。”在这里,作者用精确的词汇描绘了自己儿时看到的那只蜻蜓与今天看到的马只蜻蜓同样维妙维俏的动作,“darted,”“poised, ” “ducking, ”等等。看着那只小小的蜻蜓的表演,连我们也仿佛觉得时间凝固了,湖上的夏日永在。
作者细致地描述了钓到鱼后的情景,并不时同他们以前在海上钓鱼的情景作对比。这一点可以从字列行间猜测出来。比如:“我们钓到了两条鲈鱼(淡水或海水鱼),兴高采烈地把它们拖上来,好像它们是鲭鱼(海水鱼)似的。我们像那么回事似的将它们拖过船舷,不用什么抄网,然后在鱼头后部敲上那么一家伙。”在海里钓鱼,因为鱼大,怕它们逃跑,常常在他们头部敲一下,等它们晕过去再收拾它们。现在是在淡水湖里,钓到的鲈鱼并不大,可是他们也照老办法办事。接下去描写湖水的景色:“午餐前当我们回来游泳时,发现湖面正是我们离开时的老地方,小船离开码头的距离也分毫不差,只是此刻隐隐约约起了一丝微风。这片湖水绝对像迷人的海洋,你可以离开几个小时,听凭其自行其事,当你回来的时候,你会见到它平静如故,这真是一片坚贞而值得信赖的湖水。在水浅的地方,黝黑的被水浸泡的枝枝桠桠光滑而又年代久远,在清晰多褶的沙底上荡漾起伏,贝壳的痕迹历历在目。一群小鱼游过,每一条小鱼各自拖着它们小小的影子,使它们的数目增加了一倍,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清晰,醒目。”读到这里,我的儿子也许会背起初中里学过的《小石潭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叔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人同乐...... ”而我则记起了年轻时在黑龙江捉鱼时的一段经历。有一次夏天发大水,河沟里到处都是鱼。我跳到河里,游泳在河的中央张起了网,一下子逮到了几十条鱼。连长知道后,让我和一位老职工划着一条小船专门去抓鱼,以改善伙食。正是这段经历,使我第一次深入地接近了大自然,接触到了野外的河流湖泊,以及它们在不同天气下的表现。树林在湖面上的倒影,湖底阴影中的树干枝丫,阳光下巡游的小鱼群,湖水拍打着船舷的声音,以及狂风暴雨中浊浪翻滚的情景,至今一一历历在目。我真想让我的儿子亲身体验一下这一切。
作为对比,我不禁想到了如今我们的语文教学确实存在着很多不足之处。一次学校里语文考试,考的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其中有这么一道题“举出荷塘边的景色,同时也体现了月下的景色”。犬子不才,放着划线部分荷塘边的景色描写不举,偏偏举了没划线部分“树上的蝉声和荷塘里的蛙声”,结果分数全部被扣掉。经过老师的课后分析,他还是不明白,说:树上的蝉声和荷塘里的蛙声难道不是荷塘边的景色的一部分吗? ”我对他解释说: “考题上已经给了你答题的范围,即划线部分。树上的蝉声和荷塘里的蛙声可以作为对荷塘边景色的烘托,但不是景色的主体”。我真心希望我们的语文老师在出题时要全面考虑,如果考题束缚了学生的思维拓展的话,这样的考试得不到应有的效果。我希望我的儿子有机会到大自然中去亲身体验一下,从而得到对高山流水,森林湖泊,日落月出,风雨雷闪等一切自然景象的第一印象,这样才不至于对文学作品中的景物描写领会不透,自己又苦于写不出好的文章。
后记: 暑假中,我将这篇文章连同《再回湖上》的英文原稿交给儿子,他花了两天时间,初步读懂了原文的意思,并似乎领略到了原文的精彩之处。以下是他的读后感:
《再回湖上》是一篇有趣的散文,它不愧是一篇佳作。作者十分讲究文字的简洁,明了,一个词往往比一个词组还确切。文章中文字的表现力相当丰富,使我真切地感受到英语散文的精髓。平时看到英语散文的机会甚少,英语课本上的文章都相当格式化,而英语散文却以它流畅的文体,适量的篇幅吸引了我。我觉得一些英语散文,特别是一些名家的作品,只要不是太深奥难懂的,非常值得我们中学生去学习借鉴。
通过学习才知道,以前写英语作文,自己认为语法全对,用词无误的文章其实相当幼稚,其原因是阅读不够,学识浅薄。中国的文言文有将近三千年的历史,留下来的作品都是经过时间的筛选的。英语虽然没有那么长的历史,可是也积累了很多精美的作品。有些文章,连一些简单的句子翻译成贴切的中文也需要相当的文字功底。在此我不禁为原文中的几处词和词组的用法之妙而惊叹!如“a dual existence”,其实是作者在当时所处环境中的一种幻觉,因而将其译为双重世界”似乎更具神韵和文采。如“leave to its devices”,意为“听任其自行其事”,对这片湖泊作了拟人化的处理,更增加了人与自然的亲密感。另外,原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对于那只蜻蜓的描写。“darted”的意思是“急冲”, “poised”的意思是“平衡,悬挂”,这两个词生动形象地表现了那只蜻蜓的动作,急冲两英尺,悬挂在空中不动,又急冲两英尺回来,再次停留在钓鱼杆上。对那只蜻蜓是通过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的眼睛来观察的,同时又是通过作者的眼睛来观察的,难怪作者说:“这只躲闪的蜻蜓与过去的那一只之间没有岁月的痕迹。”这种感觉简直太妙了!
作者提到的鱼(bass)我想并非是鲈鱼,而是一种几寸长的淡水鱼---刺鳍鱼。学习这篇散文,还要学习它的叙述方法,看作者是怎样开头,怎样展开,怎样铺垫,怎样结尾。韩愈曾说过:“气盛而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这句话似乎点出了这篇散文的妙趣所在。此外,爸爸想让我通过阅读触摸大自然,我想他做到了。
(本文写于2001年夏,儿子正上高一。如今他已是复旦大学外语学院的大二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