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一场无声无息的误会,把我们再次分隔到山海相隔的两边,只是,这一次不是交通工具和互联网可以跨越的山海。

给我的信,她不用给旁人的“展信佳”,而是附一句“念卿如故”,那一度是我领会不了的浪漫。

她总是浪漫的,并不因我不解风情而消损分毫,因而,她应当还在某处怀抱她的浪漫。

我究竟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她不说我也知道,于她而言,我仅是她未看过的一场初雪罢了。


此前,我并不关注这儿什么时候下雪,第一场或是第十场,于我毫无意义。

而今,我已经看了六次初雪,每年的日子都有些偏差,往年看惯了的雪也觉出一些不一样来。

今年,我也早早抱着相机在早已搬了的旧单元楼下,拍那条街道里那棵嶙峋的树一枝枝挂上雪白。树干比去年又粗壮了些,单元楼刷了新漆,这场雪比往年要大,很快就染白了街道。

是了,一点也不像,连从厚重的羽绒服里掏出来的旧照片都像在嘲讽我的糊涂。

灰蒙蒙的天空下,灰绿的墙作背景,极纤细的一棵树,毫无规律的枝杈半数挂了冒着毛的白,那真是一张毫无美感的照片。尤其在眼前相机里这张未洗的相片的对比之下,

眼前这张——浅蓝色的天,抢眼的橘红色墙面,雪一层压着一层,沉沉地叠在一棵大树的枝干上。

我说不明这是怎样的不同,只是眼盲地,着急忙慌地,将它们混为一谈。

带着一身的寒气回到家,我做完今天的工作,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键盘敲击声催人入眠,我强打精神,思绪飘到从前……



“她是一个人”,我敢笃定,博物馆前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呆呆地淋着雨,她手里拿着伞却呆滞地偏头看着地面,她明明离门口只有十几步,却只是不动,我尝试各种角度,却怎么也看不见她的脸。

夏季闷热,湿漉漉的雨天更让人烦闷,行人拥挤,雨伞一把挤着一把,这一场雨来得急,多得是我这样没带伞的倒霉鬼。雨滴又打在头发上,我心下又急又烦,只得穿过拥挤的伞群和人堆快步向前。雨滴坠落的啪嗒声越来越响,这时,一把折叠的黑伞横空插到了我面前,“你好,能帮我打开它吗?”,我还没反应过来要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问询,那伞却是已递到了我手里,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撑起了伞,雨滴打在伞面上,更嘈杂了,我低头去看,半湿润的额发贴在一张苍白的脸上——是那淋雨的身影。“看来雨真是下大了,连这样的人也想起来打伞了”我暗暗腹诽。

近瞧这身影,比远看更单薄,我悄悄儿把伞下移了些,又往右放了一些,步子也放慢放小了些,见身侧的人仍旧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并未察觉什么,才又心满意足地把视线放到前边的石板路上。

这十几步的路,由于放慢了步子,也比往常长了许多。她从善如流地从我手中拿过伞收起后道谢,我们仍旧同路,她还是安安静静地,在她的世界里若有所思。我自觉空气凝滞,便干巴巴地拿起了话头,“你叫什么名字呀?一个人来的吗?”,她的反应却很灵敏,上一秒这空气都不像能进了她的小世界,下一秒便温温柔柔地接了我的话,礼貌似的回问了我几句,也就无话了。她虽然看起来像与身边的世界远远隔开了的,却比我明白怎么不让交谈冷场。我们俩人在博物馆里游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那些古物,看起来也还算是各得其乐,但其实我的一整个心全挂在她身上了。她看起来是那样不一般,我好奇她的反应会不会也和旁人不同,于是乎,我的关注点从玻璃柜里的藏品移到了看藏品的身影的身上。她偶尔露出一副看见新奇玩意儿和好奇的神态,但还是淡淡的,和清清冷冷的展区不同,和热热闹闹拥挤的展区也不同,要怎么形容她呢?

逛了半响,她翻着包露出了错愕的神色,原来她忘了带相机,在她又一次轻轻淡淡的请求下,我一整个下午都带着我的相机帮她拍着喜欢的藏品,她的细长的眼眶里盛着笑意,还是轻轻淡淡的,我的眼里却明媚了许多。

游览完毕,我们也该就此告别了,我对她的那一丝好奇也准备驱散了,礼貌地向她告别。她向我要联系方式——以便传输我今天拍的那些照片。我给了她e-mail地址,再次道谢后,她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以为这应当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同所有偶遇的陌生人一样。

此后,她并未联系我,而隔天,我又在另一个景点遇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我道真是巧,她却并不惊讶的样子,又或许她惊讶也是轻轻的。总而言之,我们又奇遇般的一起游玩了半天,

此后的几天,我又遇见过她几次,只是远远打个招呼就分开了。

此后她用e-mail找我要了之前的照片,之后又有几次无关痛痒的对话,纯粹是礼貌性的对话。之后便很自然地没有再联系了。



一周以后,一个不期遇的雨夜,属于那个身影的画卷又重新展开。

我已然忘了,那究竟是不是一个雨夜,总之在她的描述里,那个夜晚雷雨交加,不,应该说是将近凌晨。

夏天的一个凌晨,我忘了那时自己为什么没睡,大概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e-mail,抑或是有其它原因?一封陌生的邮件跳出来,邮件的内容很混乱,可以说是语无伦次,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待那些垃圾邮件一样果断,而是点开了过往邮件往来。

是她。

在混沌的大脑里翻找了一阵,那个身影才淡淡地浮出来。

她的文字显得那么慌乱,语无伦次,与我淡薄的印象里清清淡淡的身影相去甚远,我迷蒙的身体里升起一份奇异的焦急。

“雷雨”“闪电”“梦”“恐惧”这是我能从那段混乱的文字里抓取的所有有效信息。

没有多想,键盘敲击声相继坠落,过了好一会,新的邮件才弹出,仍旧是那么混乱的文字,只是比第一封要短些。

我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焦灼,打字的手却平稳得可怕,第二封邮件很快发了出去,我并不会安抚人,但我知道只能表现得更加可靠,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一点。里面附了我的电话号码,我没想太多,只觉得或许有用。

我像个第一次面对疑难杂症的庸医,把所有药性都抛在脑后,着急忙慌地把所有药材都翻来丢下锅。

那封邮件却像沙石投进了沼泽一般,无声无息。

我心底升腾起的焦灼不减反增,我又接连发了几份邮件过去。终于又弹出一封邮件,显然平静有条理了许多,心底那火势渐渐消减下去,我用费力才不那么干涩的语言安抚着那个雨夜里的单薄的身影,终于,那一端没再弹出任何语句。

电脑显示屏的蓝光点了一夜,直到太阳升起,我才放心地把它掐灭。

等我醒来,照常翻看邮件时,她的邮件又弹到眼前,无非是道谢,以及关于失态和打扰的抱歉……诸如此类,礼貌客气,如我所想,还是印象里那个样子。昨晚的事,同她像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和事,她的样子又远去了,影影绰绰,和从前一样。

我也只是礼貌回应,一切看似很自然地,又回归了原有的轨道。

但是,她想要的故事,好像才刚开场。



那个雷雨天以后,我们的关系以我不可控的速度飞奔向前。

几乎一整个暑假,我们都在交谈,谈她的学校、我们参加的中学竞赛、去过的博物馆,谈科幻小说,谈她那里的阴雨连绵。

夏天带来的闷热和昏昏沉沉,好像也和我短暂的拘谨一起被她驱散了。

如果让那时的我形容,她就像,我第一次去海边时,在夏日的海滩上,不经意泼洒在脸上的冰凉海水——猝不及防的重量、鲜明有冲击力的海水味道,还有蒸发后来不及反应的清凉。

暑假就在这样冰冰凉凉的气氛中,恍恍惚惚地过去了。

生活本该重回正轨的。或许那时我已经隐约地意识到,她会成为我生活的变轨?所以违心地期待过我们就在那个夏天的末尾断了联系。但事实自然无从得知。

她一直都不是我能预判的人,当然,那时的我也没能预判自己,没能掐断那个变轨的可能。

总之,意料之外,但又异常自然,我们继续联系,每天,或是每隔几天,早上,我出房门以前,发过去几句问候。晚上,我睡前,收到几句问候和她今日的生活分享。就这样,在尚不那么繁忙的学业里,我们默契地,保持着这样疏松、固定、隐秘的联系。

有时候她会分享一两张云彩和蓝天的照片,有时候分享在学校的日常,她的世界好像每天都有奇妙的事发生,就像她本人一样,变幻莫测,让人充满好奇心,又有一些东西,始终如一。

偶有她放了假的周末,我们就聊一个长长的夜,或是一个悠闲的下午,把自己的生活在对方的脑海里补齐。

我的生活也偶尔荡起波澜,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常是如获至宝一般地立即把那波澜存起来,等着寄给她看。“她给我分享那些时,也是相同的心情吗?”我也曾经这样想。但这类想法就像她家乡的云一样,风大了,一会儿就被吹得无影无踪。

我们再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电话。

但我们日复一日,定时定点地问候对方,我看了几百遍她那里的云彩,我们互道了也许一千次的早晚安,我偷偷地把她的邮件一封封藏在单独的隐藏文件夹里,她蹑手蹑脚地吹着走廊的风,打下我睡前的“必读故事”。我硬撑着眼皮说还不困,等一封从夜风里寄来,还带着寒气的邮件。

这样的日子里,邮件变得不像邮件,像题诗顺水飘流的红叶,像鸿雁携来的纸卷。

我们眺望在某个城市的未来,所有的未尽之言隐秘入怀。我们约好在某个夏天再见,我期待冰凉的海水,就像期待她一样。我们尽心尽力地把生活精心摆放供对方观看,为某一天加入其中悄悄做了千百遍预设。

连照片里触摸不到的云朵和雪花,都是沾了糖一样的甜。



日夜交替,春把冬换去,人的情感一如庭前的花草,有些悄然生长,有些暗自凋零。

日子就这样过去,似乎有很多东西可以讲,可讲来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就暂且略过那些微不可察的,只属于我和她的细节。

学业渐重,我有时没注意就闭眼到了天明,父母更是时时紧盯着我,我唯有学到深夜,绞尽脑汁地找些独自发邮件的时机和借口,苦不堪言,又无人可说。她也常在深深的夜才迟迟发来邮件,我只有第二天提早起来,才能回应,而她也总有中午才草草回复我的时候。

我明白,成堆的作业逼她直学到深夜才休息,睡眠不足,早上自然也顾不上其它。她或者也明白,我只能雷打不动地遵从父母规定的作息。我们好像不在一个时区一样,两封相邻的邮件之间,往往隔了四五个小时。时至今日,我已经不清楚当时我们如何辛苦地维持着勉强不断的联系,默契地闭口不谈这个话题。

或许我们都知道,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会为我们这隐秘、安静的这段联系让步,我们只能一个人,孤军奋战,苦苦维持。

我意识到,这段被我们忽视的山海相隔的距离,不仅仅是飞机穿云而过的几个小时和地图上可丈量的线段,还包括了太多不可控的空白和错位。

这样岌岌可危的联系,是否禁得住绳锯水滴?我们无从得知

那时的我或许可以不去想这样的可能,可以用顺其自然来搪塞自己。

但总有一个契机,会把一切告一段落。

如果我们无法决断,命运就会帮我们决断。



或许是连日来的考试让我疲于应付,又或者也有逃避问题的想法在作祟,我好像表现得有些敷衍,至少,在她看来。

当我忙着迎接学校一股脑甩来的考试时,她却终于完满地结束了她的比赛,好像开始审视我们的渐行渐远的心和生活,我的方式是避而不谈,她的方式却是步步紧逼。

我又一次看到了横跨在我们之间的那道鸿沟,我和她的时差,并没有因为互通邮件的一千多个日夜缩短分毫,而是随着时间的流走在我面前一点一点揭开。

就这样,因为我们的时差,我的疲惫变成了她所见的敷衍,她的痛苦挣扎变成了我眼中的无声告别。

我和她都尝试过同对方交谈,但那时的我们,不仅无法用言语缩短横在我们之间的时差,甚至不具备描述它的能力,我们只是尽力地在黑暗中往不同方向拉扯着那股绳,直至断裂。

我们想避免的结局成了不可变的事实——我们断了联系,以非常礼貌的方式。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生活里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

这无声的告别很合理,但是,我们的生命里还会再有这样的人吗?

那时我们都没办法多想,只有迅速把自己丢回重复的校园生活里,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们的相识相处,常不如夜间的一个梦来得印象深刻。

可每当有关于她的符号闯入视线的时候,一切只有我们两人知晓的情节像倾巢而出的蚁群一样,把我啃食干净,再抛进只属于我和她的秘密花园。

可我们之间的联系多么隐秘,我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她的痕迹,勾起回忆的可能几近于无。



后来,我们都结束了忙碌的校园生活,看起来,曾经的时差好像已经得以消除。

可是让我们错开的,却不止物理的时区。

我们也尝试过再次交谈,可最后只是心领神会地礼貌问好,状似无意了解对方的近况。

也许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句正式的“再见”。

而我没说出口,她也没有。

我们也没有再见。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了。

从前我没有提起过“我们”,今后我也再没有提起她。

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少年时光里的一角,恰似封存的回忆录里的浅浅淡淡的折痕,无人知晓。

直到,那叠命定般的那些信件落在我的手心,这被遗忘深埋的故事才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那是一个雪天,朋友兴冲冲地跑出门,临走前还告诉我,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初雪?初雪和其它的雪,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把被子盖到头顶,试图抵御他刚放进来的寒气。半晌,他从楼下带回来两个快递盒子,“有你的快递,我给你顺手带回来了”,我想那大概是我托爸妈从家里给我寄来的旧书。

吃完午饭,我打开盒子,准备整理整理书架,却意外发现,旧书中间还有一块用牛皮纸精心包起来的东西,拆开之后是一叠厚厚的信,目测有二三十封,我不明就里,只好搁置在一旁。

晚饭之后我久违地给父母打了个电话,问及那叠信,母亲说那是去年夏天寄过来的,寄到了我们原来住的那栋单元楼里,收信人写的是我,原先的房东好不容易找到了母亲的联系方式,前几天才把信寄给了她。

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朋友会寄信给我,想了一通,会不会是寄错了地方?于是我查起了信封上的邮编,看到那个地址的一瞬间,我的眼前升起一圈水雾,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又立在我眼前,属于她的故事和那27封信一起,铺陈在我的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打开那些信封,凭空出现的一大段回忆让我不知所措,心里升起异样的似乎不属于我的感受,在这种情况下,贸贸然地打开信封,就像是偷窥了别人的信一样难堪和可耻。想来想去,我还是准备先找到寄信的人。

只可惜那时用的邮箱已经被我注销了,我正为这不明不白的故事惆怅,幸好这时母亲告诉我,寄信来的人在包裹里留下了联系方式。

怀揣着陌生的情绪,我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郑重其事地按下那串号码,在等待接通的那三分钟里,我脑中演练着可能出现的对话,第一句要说什么呢?“你好?”好像过于生分了,“好久不见,近来还好吗?”又有些故作熟稔的做作……可惜电话那头的人没留给我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我的呼吸随着拨通电话的那一声振动上提,电话那头是个温柔的成年女声,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我礼貌地问好,询问她寄来的那叠信,道谢,挂断。平静,礼貌,一气呵成。

在她的讲述里,我终于把整件事串起来,她是在清理某一任房客留下的杂物时找到的这些信,她想着,在这个电子信息化时代,还会写信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厚厚的一叠信,就这样清理掉实在可惜,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信被留在这里,但还是善意地替写信的人寄了出去。

辗转三个城市,这叠信终于到了它该去的地方,她说她很替我和寄信的人高兴,也为自己做了一件完满的事而高兴。

“能够为对方写下20多封信的情谊,现今已经不多见啦,这么宝贵的东西,不应该积压在我的小房间里呀”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向她道了谢。她没有问我关于寄信人的事,我也没有问。

又过了几天,等初时异样的情绪完全散去后,我又得了闲,这才平静地打开了那些信。

那一叠总共27封,每一封底下都有日期,从我们认识的第三年——也是我们互通邮件的最后一年起,断断续续地写到前几年的夏天。

第一封,题目写的是——“我们要一起看一场初雪”,她的信与我的大脑似乎有一种隐秘的链接,把我已淡化的记忆都牵拉了出来,原来我给她拍过家乡的初雪,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正是我拍过且遗忘了的那张。

我努力地回忆,那天清早,我的家乡下了第一场雪,我特地找了借口一个人坐上公交去上学,从温热的冬衣里拿出偷偷带上的手机,雀跃地为她拍下了第一场雪——她喜欢雪。

雪花像毛茸茸的小球一样挂满树枝了,我想象着她会露出的笑意和眼底的惊喜,忐忑地揣了半天手机,中午一回到家就偷偷传输到几千里以外还是绿色的城市——她的城市。

她写这封信时,我们已经断了联系,她却暗暗下定决心,结束比赛后,就考到我的城市来——“你等着我吧,等我拿到奖项,等我到你的城市,我就亲自把信给你,以后,我们每年都可以一起看初雪。”而那时的我,大概已经悄悄把我们的故事放进了回收站吧。

她的信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模样,挣扎于情绪漩涡的她,迷惘失措的她,满心抱负的她,浪漫悠闲的她……与我所见的,清清淡淡的,温声细语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写到第七封时,她选择去另一个城市继续学业,她也在信中做了告别——“春天到了,失约的人,大约不会再见,所以就此告别了。”

我不知道她会用那样多的话来形容我,那些我没听过的,描写我的字句,都一一陈列在泛黄的信纸上。

“一目了然又一片漆黑的明天”

“真希望我们是背靠背的星星,成为彼此的光亮和支撑”

“无边无际的荒漠里偶然坠落的星光”

“隔着镜片上的水雾,朦胧的情愫”

她在写些什么呢?在记录着什么呢?我尽力地感受她的情绪,却只感受到我们之间的距离。

信里有我从未注意但又植根于脑中的细节,在异国他乡的相遇,她写作久别重逢——“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电闪雷鸣的夜晚,她在信里描述她的噩梦和一个笨拙地用言语轻抚她眉头的我;黑暗里吹着夜风的甜丝丝,早起时回复的睡眼朦胧,还有每一片她没能传输给我的天空和云彩。

而信的最后,只有一句诗——渐行渐远渐无书。

很难说这是她一个人的故事,还是我们的故事。

她回忆中我们的故事结束在最后一次礼貌疏远的寒暄,再后来,就是她的新生活了。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已是三年以前。

她回忆里的故事,实在和我记忆的大不相同。

读了她的信,我好像见到了另一个自己,我原来也曾经是这样一副可爱的模样,略带傻气,有时赤诚得过分,还常常幼稚得可笑。我像是读别人的故事,但故事的主角却是我。

她呢,此时大概正在某处,清清淡淡地,回头撑伞,或是咬着笔杆,对着崭新的信纸发愁。

有一种错位的情绪在阅信的时光里孕育,被牵拉出来的记忆都为它做了肥料,一层一层地把它掩盖,直到,它破土而出。

它们就这样一直躺在我卧室的抽屉里,淡紫色的印花已经泛黄,我想起整理旧书时某页淡不可见的折痕,它们被时间打磨,又盖了一层薄纱,不复崭新,但又没留下任何痕迹,恰似回不去的少年时光。

也像那时昼夜颠倒的我们,独自写着不准备寄出的信的她和此时抚摸着信纸的我。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时差了



我找到了那年拍照的单元楼,那棵树。这时我们都已经长大,都搬了家,或许都换了城市生活,我家乡的雪仍旧每年下着,她家乡的天空也照常蓝着,云一如既往的五彩斑斓。

我开始一个人去看初雪,一个人去,就不需要解释缘由,每年,我回到那栋单元楼下,寻找着只有两个人知道的角度,咔擦,拍下一张张相片。

拍照的器材从手机换成相机,镜头也换了又换,那个抽屉里又多了几张相似的照片。朋友问我,到底在拍些什么?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我想拍下什么?或者说,我是在寻找什么呢?

雪花落在我的掌心,我想起她信中的一句话——“为什么挡在我们之间的不是樱花呢?”

噢,原来挡在我们之间的是雪花,这会是她执着于初雪的原因之一吗?

挡在我们之间的,挡在当时的我们之间的,挡在当初写信的她和现今看雪的我之间的,只是雪吗?

不,是雪花之下的时差,是空间和时间上的错位,我们被不同的速度相隔。七年前的她和七年后的我,七年前相隔千余里的她和我,隔着层层言语包装客套的她和我,隔着漫长的青春的她和我。

“时差”,我肯定地回答,朋友自然不明白我的话里藏着的那一段漫长时光。

不期待寄出的信,复制不出的初雪,隐秘而脆弱的联系,隐形而坚固的壁垒,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时差,这就是我要说的故事。

我的故事结束了,收束成一叠稿纸,它终于脱离了我,独立成册。

这是我的故事,也是隔着“时差”的我们的故事的最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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