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岐一早上离开家,来到照像馆上班,心里惦记着患病的儿子,更惦记着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很不对劲的妻子。
出门时,王桂枝那苍白的脸、乌青的眼、疲倦的神情一直在李鸣岐脑子里晃动。他一个上午都心神不宁,不到中午时分就匆匆忙忙赶回家去了。
走到李家院子的大门外,李鸣岐听到了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声,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他心上。他猛烈地拍着门环,恨自己怎么把大门做得如此牢固,现在无法破门而入。
当王桂枝冲出西屋时,李瑞暄也从东屋跑出来,紧紧跟在母亲身后。看到母亲无助的样子,八岁的女孩子想都没想就冲上前,伸手要扶起母亲。
王桂枝瞪着充满血丝的大眼睛,冲着女儿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别过来!看好你弟弟们!”然后继续低头痛哭。
头一次看到母亲如此凶狠的模样,李瑞暄止住了脚步,远远地站在一旁,陪着母亲默默流着眼泪。
听到大门被猛烈拍响,同时隐隐约约听到父亲的声音,李瑞暄立刻冲到大门口,拨开门闩,还没来得及打开大门,就被一股力量推到了旁边,跌倒在地上。
“瑞暄她娘!”李鸣岐风一样刮进了大门,完全没有注意到摔倒在门后的女儿,眼睛里只看见影壁前抱着儿子痛哭失声的王桂枝。他焦急地大喊:“你怎么了?”
听到丈夫的声音,王桂枝猛地抬头,伸出双臂,把李瑞明递到丈夫面前,泣不成声地喊着:“他爹、他爹,快、快救救瑞明!”
李鸣岐看到李瑞明通红的小脸和抽搐的身子,急忙上前从妻子手中接过儿子,转身向门外奔去,同时喊了一声:“我去医馆了!”
王桂枝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劲儿,一下子站起来,迈着一双小脚,跟在丈夫后面,嘴里也喊着:“我和你一起去!”
倒在一旁的李瑞暄默默地爬起来,追到大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下,父母亲的身影早就不见了。她转身关好大门,回到屋子里去了。
医馆的大夫看着眼前的双目紧闭、脸色发紫的孩子,摇摇头对抱着孩子的李鸣岐说:“回去吧,没救了。”
李鸣岐四肢僵硬,脸色僵硬,嘴唇微微颤抖地恳求道:“大夫,再看看,看看吧?救救他吧!”
大夫神情严肃地说:“真的没办法了。回去吧。”想了想,又问道:“家里还有其他孩子吗?要小心别传染了!”
双眼红肿,发髻散乱的王桂枝无力地坐在丈夫身边,目光呆滞地盯着不停抽搐的儿子,心里一片悲凉。
她想哭,不敢哭。她想喊,不能喊。她冰凉的心里有如刀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罪而无能为力。
当天夜里,王桂枝依然独自陪着重病的李瑞明。母子俩在西屋里间并排躺着,王桂枝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的小脸,泪水无声无息地在她脸上肆虐横行。
夜色深浓,窗外的风吹过树梢,带起一阵阵轻微的哗啦哗啦声。草虫低鸣,含着一丝丝凉意。
李瑞明忽然停止了抽搐,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声音嘶哑地低声说:“娘,我饿。”
王桂枝一骨碌爬起来,俯身凝望儿子在黑暗里闪着暗芒的双眼,生怕惊着他似的轻声细语:“儿子,饿了吗?娘这就去给你做吃的。”
李瑞明继续用嘶哑的声音说:“娘,我想喝大米粥。”
王桂枝摸摸儿子的额头,毫不犹豫地回答:“好的,娘给你熬大米粥。你先睡一会儿,娘这就去。”
李瑞明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王桂枝手忙脚乱地点着灯,慌慌张张地走到厨房,开始淘米、点火,熬粥。她的动作完全失去了平稳,一直磕磕碰碰的发出各种声音。
带着几个孩子睡在东屋的李鸣岐被门外的动静惊醒,他迷迷糊糊地披着外衣开门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瑞暄她娘,你这是在干什么?”
王桂枝把视线从灶火上移到丈夫脸上,声音平板地说:“瑞明说,他饿了,想喝大米粥。”说完之后,又专心致志地烧火、熬粥。
李鸣岐闻言,点了一盏灯,抬脚走进了西屋里间,坐在了炕沿上。他看见李瑞明安安静静地躺在炕上,小小的身体已经不再抽搐,脸色似乎也平缓了一些。
他心里暗自思忖着,也许大夫误判了孩子的病情,说不定这就挺过来了。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一点点期望和欣喜。他静静地守候在儿子身边,听着厨房里的风箱声,感受着夜深人静的安宁。
王桂枝端着一碗粥走进西屋里间,走到炕前,轻声唤着:“儿子,粥煮好了,你喝一点吧?”
李鸣岐也低声唤着:“瑞明,你娘给你煮了大米粥,起来喝一点吧。”
李瑞明静静地躺着,没有回应父母亲的呼唤。
李鸣岐觉得有点不对劲,伸手抱起儿子小小的身子,却感觉到触手冰凉,儿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瑞明,瑞明!”李鸣岐轻轻拍打着儿子的小脸,声音颤抖地焦急呼喊:“瑞明,你醒醒,醒醒啊!”
听到丈夫不同寻常的急切声音,看到儿子毫无反应的样子,王桂枝手里的碗直接掉到地上,刚熬好的大米粥冒着热气,白花花洒了一地。
她猛地扑上去,几乎是从丈夫手中抢过儿子的小身体,声音颤抖地喊着:“儿子,儿子,你醒醒,醒醒啊!你不要吓娘了!娘给你煮好了大米粥,你喝一口吧?喝一口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撕心裂肺。
小小的李瑞明无声无息地任父母摆布、呼喊,身体慢慢地变得僵硬了。其实,他已经在黑暗中悄悄离开了人世。
王桂枝人生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唯一的一次携子长途旅行,两个同行的儿子都罹患疾病。最终导致一个幼年夭折,一个终身有疾。无人知晓她心灵上的伤痛、她内心的煎熬痛苦究竟有多么深、多么重!
尽管李鸣岐和王桂枝一个高大英俊,一个娇小柔美,在他们的四个孩子里,李瑞暄虽是女儿,却容貌普通。长子李瑞昀容貌端正,却也并不出众。幼子李瑞昭,尚在襁褓之中,暂时看不出容貌的美丑。
唯独三岁的李瑞明,生的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白里透红的粉嫩脸颊,高鼻梁,乌黑发亮的头发,完全继承了父母双亲容貌上的优点,是眼下李家孩子们里容颜最佳的。
然而,天妒红颜,原来是不分年龄和性别的。
李瑞明去世后,王桂枝紧接着也大病一场。她躺在炕上不停地流泪,吃不下、睡不着,而且还时不时地腹痛如绞。
李鸣岐把大夫请到家里来,除了扎针、喝药,这位江湖郎中居然给了个治疗腹痛的“偏方”:让王桂枝肚子痛得厉害时,抽上一袋旱烟,以顺气缓解疼痛。
“偏方”果然有效,王桂枝的腹痛慢慢减轻,直到完全消失。但是,随之而来的一个副作用就是,王桂枝从此染上了烟瘾。不是很严重的烟瘾,却必须在每天晚上临睡前,抽上一袋烟。像一种仪式,不抽一袋烟,仿佛一天没有真正结束,不能就寝。
小小的李瑞明早早地告别了人间,他的离开给母亲王桂枝的人生,留下了一些不可磨灭的印记。染上烟瘾是其中之一。王桂枝从此再也不喝大米粥,终身不曾改变,也是之一。
唯一的一个可以算是进步的一点是,王桂枝身体健康恢复过来之后,她大胆地迈开一双小脚,走出了家门,走向了社会。
王桂枝痛定思痛,恨自己不能早一点带着儿子去看医生,恨自己关键时刻茫然无助、束手无策。她彻底摒弃了从小到大学会并坚持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信条,决心要熟知周围的环境,要能够自己解决家庭生活中遇到的问题,要知道去何处寻求帮助。
她带着女儿走遍了附近的各种商铺、医馆、饭馆,学会了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真正成为李家遇事不慌、杀伐果断、当家作主的女主人。
八岁的李瑞暄跟着母亲开始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无形中,她摆脱了千百年来中华传统文化中对女子的许多束缚,走出了一条与长辈们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这是后话。
因为痛失爱子,王桂枝身心俱伤。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走出失去儿子的悲痛阴影。她非常抵触和排斥和丈夫的亲密接触,甚至拒绝与李鸣岐同房。在她内心深处,隐隐有些将儿子的病逝归咎于丈夫曾经的欺瞒。
李鸣岐照常经营管理着中华照像馆,因为他要挣钱养家,养两个规模不小的家。在他身上,丧子之痛的阴影,似乎很快就消失了。
李鸣岐照样每两年回一次老家,照样分出一半的收入带走。不同的是,他现在已经可以大大方方地给关里家捎上银钱以外的东西,尤其是给孩子们带上一些城里的新鲜玩意儿。
生活依然继续,岁月依旧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