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人说，深夜难以入眠的人都是城市里飘荡着的冤魂。
他们在高层落地窗前，在灯丝滋滋作响的出租房里，在夜色中喧闹的烧烤摊上，孤独或者暂时忘却孤独的干着一碗又一碗颜色各异的孟婆汤。
也有个别另类，比如像我这样不喝酒只抽烟开着车整个城市跑的人。当然，只是一辆擦拭崭新的二手夏利。这是我用来载客赚钱的老伙计。
现在是凌晨3:30分。我蹲在路边抽烟。
刚从酒吧街拉着一对男女到了北郊，尽管人已经离开，可作呕的酒精味儿依旧充斥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我把车停靠在路边，开了车门散散味道。
这样一个人一辆车一根烟的夜晚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没入社会前，觉得生活其实挺简单的。有一份不会太忙薪酬也不算差的工作，逢了周末就吃饭喝茶听听歌，养花种草看看书，攒了一些积蓄后，就得空到想去的地方走走看看。
只是在尝遍个中苦味后，才知现实与想象的的差别，大抵就和那永远翻不过的高山一般。我只是在其间谨小慎微攀爬着的蚂蚁，身后是满世界的空洞和刺骨的冷风，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悬崖。
粉身碎骨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的，所以怀着这种恐慌，一刻都不敢停歇的像条死狗一样爬在赚钱的路上。当初的美好念想也早不知丢向何处了。
大概是天怜苦命人的原因，夜车的收入不错，工作也竟逐渐有了提升。就算每晚不出门，日子也能过的充裕。
但习惯是很要命的东西。刚停下休息的第一个夜晚，就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明。第二天第三天依旧如此。我坐在窗前抽着烟哭笑不得，自嘲自己难道真的是天生劳碌命。到了第四晚，便照旧出车，日复一日至今。
再看时间，凌晨3:40分。该回家了。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条例，我需要至少四个小时的休息来面对全天的工作。
只是今夜注定无法入眠。
2
准备起身离开时，骤然看见长街远处有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沿着马路一边走一边回头伸出手臂搭车。但过往的稀松车辆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呼啸而过。直到他看见停在路边了我，并朝这儿快速的奔跑过来。
离近了些才看清楚是个男人。
秋风将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先送了来，但不似那般让人作呕，略带些甜腻的味道。眼角和额间有着清晰可见的皱纹，想来已几近中年，但却未曾显得老气，反而平添了些许中年男人特有的魅力。
他眉眼里满是焦急，站定平息了起伏的胸腔后礼貌的问我：“请问你能载我去N市吗？我有很着急的事情，也愿意付出酬劳。”
我很诧异，甚至觉得有些荒诞。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在深夜请求我载他去500公里以外的城市，我不开口骂脏话已经给足了面子，所以直接摇头拒绝。
男人的焦急顿时转为绝望，手脚慌乱的从手提包里摸索出一沓现金来，语气哀求的对我说：“朋友，我不是要拿钱侮辱你，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我没有时间了，我一定要尽早赶去那里，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说完朝我深鞠一躬。
我看着他躬下的背脊，微微有些失神。掩埋着的记忆奔涌着与眼前的画面重叠，眼角微酸。我也曾似他这样的躬身哀求别人，不过我却没有他幸运。
我掐灭手里的烟，转身对他说“上车。”
3
男人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后道了声谢就瘫软在座位上，眼睛注视着挡风玻璃，静默无声。
我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虽然心中有诸多疑问，但话到嘴边也还是尽数咽了回去。毕竟他现在只是个无助的伤心人，又何忍再戳其伤痛。
跑夜车这么长时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许多人。失业的，失恋的，被劈腿的，离婚的，破产的，得了绝症的，亲人朋友离世的，踌躇不得志想要自杀的。他们在踌躇夜色里借着醉意嬉笑怒骂，狂放不羁，泪流不止。
散了人潮的周遭夜色只余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听起来让人格外烦躁。我升起车窗，开了冷气。车里的气氛也因为静谧而显得有些突兀和怪异，就调了首歌来听。
why does desperation call between midnight and morning
the bed is getting cold and here my hopes are growing lonely
my heart is failing
these lums are collapsing
let this be my end
or it's the one last chance again
男人听着听着忽然笑了起来，只是嘶哑的声音有些惨淡和凄凉。他说：“我以前喜欢听福音却从不信上帝，现在祷告若能实现我的请求，我将是他最虔诚的信徒。”
我闻言无语，只觉得男人越发的可怜。
既然不能改变很多事情，那就要学会适应并安然接受。为什么在最无助绝望的时候偏想着去信仰？如果信仰真的能让人脱离痛苦，那么人间的诸多苦难又从何来？都不过是精神上的自慰罢了。
我趁着等红灯的空当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点燃，吸完第一口就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肺叶都咳出来。我再递了瓶水，问道：“第一次抽？”
“嗯，第一次抽。”
“还以为成功人士都是烟酒情色无一不精。”我半开玩笑的说道。
他哑然失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我耸了耸肩膀，摇下车窗接过收费站工作人员递来的卡片，开着胎噪声极大的二手夏利朝着苍茫夜色里快速驶去。
4
车内再次安静下来，CD的曲目也只有寥寥十几首，反复循环两遍后就有些厌烦了。困意也伴着夜色逐渐碾压过来。
临近凌晨五点钟，我终于忍不住对男人说：“能陪我说说话吗？夜车太容易犯困了，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行。”
他略带歉意的说道：“如果我没有喝酒倒是可以替你，抱歉。”
我说：“冒昧的问个私人问题，你的车呢？深夜路边拦车，这又不是美国文艺电影，基本没戏的。”
“今天要赶好几场酒，自己是没办法开的。接到的消息也太突然，我只想着尽快赶过去，就慌了神。”
他说完后又是短暂的沉默，我知道事关他的隐私，他不说我也不便去问。少顷后，他哑着嗓子问我：“还能再来根烟吗？”
“你自己拿就行，不用客气。”
“谢谢。”
有烟差不多就该有故事。我关了音乐，开了车内灯，载着满车的烟雾还有男人的苦痛继续驰行在高速上。
“你爱过一个人吗？”他问我。
“可真是个老套的开场白。怎么说呢，算是爱过吧。”我嘲笑着说。
“算是？”
“在不懂什么是爱的年纪里深爱过。”
“那你有没有为此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
“四天三夜的火车站票算不算？”
“为什么不坐飞机？”
“......爱情总让人变得贫穷。你呢？”
他说：“没做过什么疯狂的事，不过却做了蠢事。我快要失去我心爱的人了。”
“这确实够蠢的。”
男人苦涩的摇了摇头，窗外夜色如旧。
5
每当夜晚载不到客人的时候，就会把车停在路边抽着烟看APP上的故事。职场的，励志的，相亲的，在一起很多年却嫁给别人的，结了婚后又离婚的。
我看的乐此不疲，偶及情深，也会嘲讽痛骂几句。毕竟人渣都能始乱终弃，我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念及于此，自然对不重感情的男人怨念颇深。
我不知道男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只希望成熟有礼且多金的他不是个人渣才好。
男人说“我是三十岁结的婚。都曾年轻过，也都受过情伤，所以毕业后对感情远没有工作来的热衷。但年龄到了，总归是要给父母亲一个交代的。”
“相亲？”
“不是。”他深深的嘬了一口烟。烟头明灭的红光映衬在车窗上，在被格挡的黑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我与她都在一个办公楼里工作，相互之间并不认识。一次加班到深夜，打算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倾盆暴雨了。开车经过楼前的时候看见她一个人在孤零零躲雨，就将她送回了家。”
“毕竟只是陌生人，一路上话并不多。只是偶有礼貌的询问几句，紧接着便又是长久的沉默。我却未曾想过这次顺路的善意会彻底改变我的生活。”
“第二天的会议开的很晚，被通知有人等了我许久。我想不出来是谁，带着疑惑就再次见到了她。她礼貌的打了声招呼，递过来一把伞。那是我昨天留给她挡雨的。”
“长时间的等待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搁置在肩头的长发些许凌乱，但笑意不减。我还记得她那天穿的是条素白色的长裙，背后是落下一半的夕阳，美极了。”
“请她用晚餐的时候问她，其实将伞放在公司就好，何必等这么久，毕竟是难得的休息日。她笑着说，道谢总要亲自来说才显的有诚意。我抬头注视着她那双清澈眸子，心里被搁置许久的感情竟也有了一丝的触动。”
“所以说你是被她的诚意打动了？”
“老实说，并不是。”
“那是什么？”
“她很漂亮。”
“......”
6
“是的，她很漂亮。”
中间下服务区休息的时候，男人给我看了女人的照片。我由衷的赞叹道。
秋意正浓，冷风解乏意，和男人一起背倚车子抽烟休息着。对面是高速路上呼啸而过的稀松车辆，不知匆匆忙忙的要赶往何方。
“你们多久结的婚？”我问道。
“六个月后。六个月零三天又十九个小时，在第一次用餐的餐厅里求的婚。那天也是她的生日。”
“答应了？”
“答应了。”
“那可有够浪漫的。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她很漂亮，秉性不差，而且你们已经结婚了，为什么你还快失去她了？婚姻里的问题多数都是出在男人身上，不要告诉我你是个出轨的混蛋。”
“当然不是！不过原因确实在我。”男人又嘬了口烟。
“我和她结婚一年后便有了孩子，父母亲知道也高兴坏了，一直念叨着来看看，讨论着是孙子还是孙女。”
“这不挺好的吗？孩子多大了？”
“两个月后流产了。医院的检查是染色体平衡易位，不建议再要孩子，或者只能做试管婴儿。”
“试管婴儿啊......这个被很多人接受了，不该是什么大问题吧？”
“可老人家不这么想。我打电话和他们小心的解释过了，可年老就是迂腐，觉得有问题就是有问题。竟然害怕影响下一代，趁我不在家找上门去闹，让她和我离婚！”男人蹲下身子，愤怒又充满无奈的声音里满是苦痛。
“我不知道爸妈对她说了什么，她竟然也真的同意了。打电话告诉我离婚协议书放在就在家里，签字就行了。也没告诉我她要去哪儿就挂了电话。我这么急着赶回去，就是不想她做什么傻事，我不想她离开我。”
“这不怪你。”
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安慰他，只能默默的再递了根烟过去。
其实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可怜。先救妈还是先救老婆的选择题只是个笑话，但换汤不换药的生活杂事不一而举，夹在中间的男人才是最痛苦不堪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得快点儿把你那傻媳妇儿给追回来。”
挡风窗前的夜色泛起了丝丝光亮，二手夏利的胎噪声照旧顺着不隔音的窗户渗透进来，但却不再觉得厌烦了。毕竟载着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的希望。
我只愿伤心离开的人，你们都慢些走。要回头看看，有同样伤心的人拼了命的赶在找寻你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