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雨季。
阿荷拿着书包去门口望了一眼,又垂头丧气的回了来。
“阿公很快就回来啦,你稍微等一下啦”
阿嬷在门口钉鞋垫子,不时用针挠一下油亮的的头。
“家里要是多一把伞就好了”
“这个世道不如意,哪有那么多的闲钱啦”
屋檐漏水,雨水似线一样溅在石板上,又溅在阿荷的凉鞋里,阿荷索性一脚踢了去,然后光着脚丫子对天发愁。
国文课上,先生让课后读的《字与词》,阿荷一直还没看过,据说是由蒋氏父子写作而成,阿荷敬佩他们。在常年缺乏物资和书本的年代,阿荷羡慕那些可以读万卷书的人。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国文课上先生让默的句子,阿荷早已烂熟于心,在温吞绵长的午夜,雨水一点一滴的打在窗沿,惊醒了阿荷的梦,也滴进了阿荷的心。
“阿嬷,屋里还有不有墨”
“阿嬷,阿嬷,屋里还有不有墨”
阿嬷老了,阿荷喊了三次她才听见。
“你拿来做什么啦”
“我钢笔快没墨了”
“省一点用啦,还要写平安啦”
阿嬷从柜子里拿出墨,放在阿荷的面前。阿嬷说的平安,阿荷是知道的,自从跟随阿嬷飘洋过海来到这边,阿荷每个月都要给另一边的父母写信,报个平安,世事纷乱的年代,阿荷是过来逃难的。
院子里的水缸积满了水,青砖碧瓦的屋子泛着一阵阵的潮湿,阿荷竖着耳朵认真的听,石板路上传来的车轱辘声越来越大,阿荷一跃而起,兴奋的摇着窗栏。
“湾仔,湾仔,你去哪里?”
那个男孩瘦瘦高高,穿着长长的黑色雨衣,带着草编的蓑笠,回头冲着阿荷笑。
“我去荷塘啦,下大雨我怕涨水啦”
“你能不能带带我,我上学快迟到啦”
“好啊,你躲在我的雨衣后面”
阿荷兴奋的拿过书包往外跑,阿嬷在后面焦急的大叫。
“淋湿了,可不得了啦,你不要跑啦”
“阿嬷,再见”
阿荷以最快的速度钻进湾仔的雨衣里,上气不接下气。
“抓住啦,走咯”
自行车一路摇晃前进,阿荷躲在湾仔黑色的雨衣里,两眼一片漆黑,只有雨滴落在光腿上的触感细腻分明。
书斋里书声郎朗,湾仔将阿荷送到门口就向前而去了,阿荷来不及道谢,便匆匆向教师跑去。
雨水顺着手臂不断往下,阿荷顶着书包也无济于事的湿了大半身,一把雨伞挡在头上,清越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这么大的雨,怎么不打个伞”
阿荷狼狈的抬头望去,然后砰的烧红了脸。
“先.....先生好”
那道清越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叹息。
“好,去吧”
这位新来的国文老师,生的年轻清隽,常穿素白衬衣,爱带金丝眼睛,平日总是不苟言笑。
阿荷心虚本想拔腿就跑,门外却突然闯来一人,全身湿透,剑眉星眼,笑的好不灿烂。
“抱歉,逸书,我来晚了”
“还知道,误了半个时辰”
曲先生,阿荷是记得的,他与几位年轻的先生组织了一个诗社,偶尔聚集在学堂的书斋里。
“先生好”
“你好,你就是大陆来的阿荷”
那人朗声似玉,直直的盯着阿荷看。
阿荷脸又滚烫,急忙点头。
“早听逸书说,学堂里来了个同乡,原来是个小姑娘,你从哪边过来?”
“福建”
“福建哪里?我从浙江来,你是跟随爹妈过来的吗?你们现在落脚在哪里?”
阿荷被这一连串的问题搞的头晕眼花。不知从何说起。
“咳、咳,阿荷你先去教室,我与先生有话说”
阿荷如释重负,拔腿就往教室跑去。
她不愿被人谈起爹妈,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闲言碎语会让这贫瘠的安稳落入万丈深渊。
国文课后,阿荷一直在补漏下的笔记,她幼时练过行书,写起字来龙飞凤舞,很快一页扉页便被她写完,这边的课文仍然是繁体,为了节省笔墨,她常常将字以繁化简。
同桌的女生捧着一本《字与词》读的津津有味,阿荷没书看,又不愿张口问借,只得一遍一遍的在心里默着课上的诗文。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州,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她对李清照的诗文,印象很深刻,许多年前母亲的床头匣子放着一本。如今此番情景,所有离愁别绪随着记忆涌来,她有些难过得透不过气。
窗边的雨水不停地落在阿荷的桌檐,偶尔溅在阿荷的手臂,一卷风过,阿荷才感到阵阵凉意。
她再一次被先生提名叫起。
“怎么魂不守舍、诗文默了没”
“默了”
“拿来我看看”
阿荷将诗本递给先生。
“行书写的不错,以后记得写繁体”
阿荷诺诺的答应着,也不愿抬头。
“这本书送给你,不懂来问”
阿荷捧着那本《诗三百》,不愿提起这些早已熟烂于心。人要学会善解人意,这是母亲一直以来的教导。
那天回去,阿荷便病了,阿嬷一直用生姜水给她刮背,高烧持续了一整夜,迷糊中还是阿嬷疼惜的责备和阿公忙碌的身影,眼泪忽然顺势而落,滚烫的灼着臃肿的脸颊,人到夜深人静时,总是脆弱不堪一击,她多么的想念爹娘,想念故土的家乡。于是放声痛苦,抱着被子不断的抽泣,她还是个孩子啊,偶尔不堪国难家愁,谁又忍心指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