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八千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家,参加一场期末考试。
猝不及防,这个消息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宣示着她就此永远不能够再被我所见了。我最亲爱的奶奶,现在的她于我,竟然只是手机微信里的一条消息。她静静的躺在床上陷入昏迷,呼吸浅得让人相信,在每一个可预见的下一秒里,它都会破碎不见;而我只能躲在厕所的隔间里,静静哭泣。
我没有嚎啕大哭,我并不悲伤。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坚定的认知:人到了一定年龄,总归是要走的。即使她是我的奶奶,但她也不会例外。秋天到了,叶子就要落了;奶奶走了,又一圈年轮就在我身上显现了。
但是哭是因为明确知道了再也看不到最亲爱的人了,哭是因为没能亲自守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陪她走完最后一程。这是遗憾使然,不是悲伤:她没受任何病痛的折磨,她是寿终正寝。所以我有什么好悲伤?
她离开的第一个月,我不想知道她去世的具体细节,也不愿意与任何人谈起她,更不想写下关于她的任何文字。
我始终觉得,许多事情,一旦把它公之于众,一旦写出来,落于纸上,就多少有了作秀的成分。所以我不愿意说出来。
我不相信灵魂之说。但是晚上睡觉前,却还是禁不住想:今天睡着了奶奶你会不会来看我,你来吧,我不害怕。
但是我一直都没有梦到她。
直到一个月后的7月28号,她终于来入梦。
我先是梦到爷爷。是小时候的场景,我们在田里干活,我说太阳太大,怕晒黑。于是爷爷把他的草帽给我。是已戴了很多年的破草帽,但是我没有嫌弃,心里想的是正好搭我今天这身衣服,多Fashion。然后半夜醒来,我清楚的记得这个梦。迷迷糊糊又睡过去,早上再次醒来,意识到下半夜又梦到了奶奶。
我梦到她仍像往常一样,在姑姑家消夏。早上仍然记得这些梦,然后终于有了要写点什么的想法。
于是我试着回忆她。
她真是一个温和、干净的老太太。
初高中的时候,我经常会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而晚上我通常会跟奶奶睡一起,直到高中时每次回家我还是仍然要求跟她睡一起的。一次奶奶问我:“很多小孩长大了爱干净,你长大了会不会嫌弃奶奶,不愿睡奶奶的床了?”
我记得当时是楞了一下的。因为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也没嫌弃过她。说实话,很多老人年纪大了之后就没有能力收拾自己了,但是奶奶她总是尽量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她是一个干净体面的老太太。
我怎么会嫌弃她。我想很少有人能体会我对她的双重感情:第一重当然是天然的祖孙之情,有这么一个慈祥善良的奶奶,孙辈们怎么会不爱;第二重是我从小目睹父母对爷爷奶奶的孝敬之举,他俩的身体力行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使得这天然的祖孙之情又得到了一重后天的加固。文字不足以描述,没有人是我,所以没有人能如我一般的体会这种感情。
现在回想起得到消息的那个下午。印入脑海的除了逼仄的厕所格子间,不知为何, 竟然还有学校礼堂里的那座古希腊雕塑《 拿长矛的人》。 一战中学校里的很多学生被征入军队,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能够再回来。战后,学校为了纪念这些牺牲的年轻大学生,复制了古希腊雕塑大师波留克列特斯的这件作品放在主楼里。这座创作于公元前5-4世纪的青铜雕像,代表着永不腐朽的年轻身体的力与美。
我还想到了绍尔兄妹。他俩曾是慕尼黑大学医学系和生物系的学生,是二战中因反对纳粹而被处死的自由主义的年轻斗士。现在整个学校都充满了兄妹俩的印迹:主楼前有以他俩名字命名的广场——绍尔兄妹广场,主楼内有纪念兄妹俩的白玫瑰纪念馆。他们的雕像前永远有一支新鲜的白玫瑰,代表着永不消逝的精神上的自由与勇敢。
这些本来毫无联系的东西,被某种无以名状的情绪的线和谐的统一在我的脑海中。 这些悲伤而不朽的事物,在失去祖母的那个下午,全都与我有关。
很快,她枯树枝一般的身体就会消解了。但是她不会就此消失。她将被编织进子孙后辈的年轮中,一圈圈,一层层,最终长成越来越高的树,绵延出越来越密的林。
所以我不是无迹可寻的。从他们身体的废墟中长成了我。我生长于他们,发展着他们。
于邻人,她是庇佑我们家族的老祖母;于我,她是山川河流、宇宙星辰,是不必言说的永恒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