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

“那是我见过的最镇静的一个人,回眸一笑,跟我说‘师弟,我走了,再见’”。


她是我师姐,化工院的,应该是院花级别的。

后面这一句是我猜的,但不是没有依据。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长沙市监狱,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我从城东开车过去要两个小时,刚过桥的时候堵得要死,可是越开越顺畅,路上静静的,只有马达震动的声音。

那时候她已经在看守所关了一年多了,可是穿着死囚衣、带着手铐脚镣的她依然可以看出美人的模样。

是那种很标致的湖南美女,皮肤白白的,长长的睫毛下是一汪水灵灵的眼,个子不高,身形匀称,剪得略显凌乱的短发上闪着光泽,不禁让人回想起她长发及腰的样子。

我坐在会见室里等她的时候,头脑里一片空白,但是职业习惯使然,我还是翻开厚厚的材料,在第一页A4表格上赫然写着:

“刘娇,1989年生,湖南湘潭人,大学本科学历。一审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泪水模糊了纸页。

沉重的铁链声和水泥地板敲打在一起,离我越来越近,我深吸一口气,揩了一下眼泪——原来模糊的是我双眼,纸页上是清醒的黑字。

“师姐,你……还好吗?”

她微微抬起眼睛,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师弟,辛苦你了。”

狱警站在边上,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小墨怎么样了?”师姐声音有些颤抖,音色空灵,我想起她在校园歌唱比赛上和小墨师哥对唱的画面。

“无期徒刑,师姐。”我的眼泪溢出了眼眶。

师姐的眼眶也红红的,嘴角却挂着笑。

“谢谢你,也谢谢邱老师,阿男。”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别和他提我了。求求你。”

一颗珍珠般的眼泪滑落她的脸颊,淌下深深的痕迹,落在冰冷的手铐上。

“师姐,还有二审的,我们还有机会的。”我哽咽着。

师姐红着眼睛,木木地看着我,异常地平静而温㬿。

“好,师姐相信你。”

那一刻,仿佛我不是一个刑辩律师,她其实无所谓相信或者不相信我,她需要的不是我的巧舌如簧。

我也不相信自己。

事实如此。

法槌落下的时候,法官脱下了法袍;转身的时候留下了眼泪。


“娇娇,你韦叔叔突然打电话说让我过去一趟,眼看着快下雨了,你今晚就别走了,在这里住下吧,明天一早坐车回学校。”

妈妈急匆匆地化着妆,把挽起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上,黑色的蕾丝裙完美地修饰了妈妈的好身材。

“别忘了吃早饭,冰箱里有吐司。”妈妈开门的时候,回头对她说,一抹艳丽的红唇消失在夜色里。

她知道妈妈是做什么的。

她也知道自己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都是那样来的。

她也知道那个韦叔叔不是什么好人。

但却足够有钱,把她和妈妈安排在这个市郊的洋楼里,也不会打扰她们母女的生活。

雨夜,夹杂着雷声。

偌大的屋子里现在只有她,她有点害怕了。

门口玄关的地方传来声响,应该是妈妈回来了吧。

她穿着睡衣,拿着小夜灯出来。

小夜灯掉在了地上,滚出了好远。

窗外是电闪雷鸣,淹没了她的挣扎和哭泣,也掩盖了那猥琐狰狞的面孔。


她认识了一个男孩子,是校篮球队的,穿着白色的篮球服,眼神明亮。

他喜欢她。

他们在一起了。

他的朋友总是调侃他,“每天都按时会寝室啊!”

他笑骂回去,不以为意。

只是有一次,他挽着她的手去后湖吹风,风掀起涟漪,也吹起她的长发。

那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分明是青紫的伤痕。

他怔住了,把她一把搂在怀里,仔细检查那些伤痕。

“怎么弄的?”

“没什么。”

“怎么可能没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她说:“小墨,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飘飞在晚秋的风里。

每一片枫叶上都是鲜红的答案


“阿娇,今天晚上,你带我去!”

“小墨,你答应我,不要和那个人渣动手,好不好?”

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他深棕色的瞳孔里,是深渊。

小洋楼里的玄关处传来声响。

她在黑暗里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嘭!”

是棒球棒的声音。

“砰”

是沉闷的倒地的声响。

“小墨——”她的声音失去了颜色,眼前是鲜红,手里的温度是他的余温——他的手什么时候离开了?

然后,棒球棒被丢出好远。

她怔怔地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是温暖的感觉。

“阿娇,不怕,有我在,现在没事了。”

突然她看到地上那恶心的身躯颤抖了一下,那一刻,她疯了。

刀,她拿起来,狠狠地在扎那身躯上,鲜血喷涌。

那一刻,她仿佛不认识自己了,或许那就是她一直最想做的。


“啊!娇娇,你……”

妈妈这个时候回来了,塑料袋里的苹果滚了满地。

后面的事情……

毕竟那身躯处理起来没那么容易。

他用白色的衣服替她擦干了脸上的血。

“阿娇,别怕。”

“娇娇,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头盖骨很快就在化粪池里被发现了。

DNA匹配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就是已经失踪了三个月的湘钢集团的股东。


我是这个案子的辩护人,我的当事人是我大学时代的师姐,她人很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她喜欢的人是我师兄,还和我一起打过篮球。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站在被告席位上,以杀人犯的名义。

师姐走的时候只有22岁,师兄一直以为她活着。

他在里面表现很好。

有生之年,我应该还能和他打一次篮球,只是那时候估计抢场子抢不过那些毛头小子了。

2021年,我是一名从业十年的刑辩律师了,却始终忘不了十年前。

我始终在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用最残酷的刑罚杀死的,是人吗?还是以正义为名的工具?


“那是我见过面对枪决最镇静的一个人,她回眸一笑,跟我说‘师弟,我走了,再见’”。


“全球每年大概有12,000人被执行死刑,中国每年有近8,000名死囚犯被执行枪决,其实中国人口也只占了全球人口五分之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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