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孤儿
夏日午后,福利院的房间闷热却时时可以嗅到淡淡奶香,那是十几个孤儿身上飘散出来的自自然然的香气,它是婴儿专利,女性独有。抱起她们柔软身躯,近距离感觉没有母亲哺育依然芬芳诱人的奶儿气息,竟是种享受。而那些生而不养的母亲,永难闻到。
孩子们最大六月,最小几天,或有残疾,或是先天疾病,而绝大多数却非常健康,之所以被弃,只因她们身而为女!
为女何罪?女婴不知。她们更不知躺在这里,已是没了父母,没了姓名,没了乳汁,要接受别人同情怜悯的孤儿。而孤儿的全部命运就是每天静静等待一个女子的到来,对她们一一相面,细细咨询,然后抱走,从此后,孤不为孤,缘由此生,她呼她为女,她唤她为妈。
由幸到不幸,由不幸化而为幸,辗转因人的命运,让孤不再为孤,可痛依然在痛。
孩子太多了,两个辅育员根本抱不过来,所以她们很少能被人温柔抱怀在胸嬉戏玩耍;孩子太多了,两个辅育员根本忙不过来,所以吃奶的时候无论是二月还是六月的她们只能用奶瓶自己喂自己;孩子太多了,两个辅育员根本哄不过来,所以她们哭的时候只能哭到累了渐渐睡着。
太多了,怎有这多的弃儿,怎有这样的弃母!
福利院最多时有将近三百多孤儿,多为女婴!
弃母,也当是女儿之身,十月怀胎,忍呕吐、负重身,一朝阵痛分娩多么不易,为何做出抛亲弃骨之恶行?人所做之事当有所做理由,世俗轻女?暗结情珠?无力承担?身不由已?哪个可以成为狠心一弃的堂皇理由。当我们赞扬人世间伟大母爱时,是否应该打个括号注明不包括她们?而她们是否会在良心发现时拷问忏悔过自己的残酷灵魂或偶尔思想起那个记忆中已然模糊不明脸庞的初生生命,她,可过的好?
没了母亲的她们怎能过得好?男孩也一样。
他一直安静的坐着,整日的时光似乎都在思考。想些什么,又想到些什么呢?他不能说,我们不能知,他是脑瘫患儿,五岁,叫川。
名字是福利院起的,到这儿后的孩子都姓福,08年的孤儿是乐字辈,他叫福乐川。
与女婴不同,正常健康的男婴福利院从来没有接收到。在农村,男人为主,男人最重,女人以生男为荣。
在这些婴儿面前,川算大孩子了。可他不能发出只言片语,只独坐一角,说不出的静,说不出的孤苦无依。我们眼前的繁华世界他进不来,他心中的天堂乐园我们进不去。他以沉默旁观一切,像个智者般,看我们这些大人来来往往,去去留留。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是我们同情他的遭遇,还是他在怜悯我们的奔波?
坐在旁边摸他脸和严重萎缩的双腿,他有些不自然的扭动着并试图把手从身上支开时纯真却惨淡的冲我笑了。他的一笑,永生难忘,不忍再看。五岁的孩子,怎会有如此惨淡的笑容呢?
他的笑,似曾相识,在苏丹和伊拉克流离失所孩童天真无辜的脸上。他的腿,并不陌生,在非洲大地难民营里营养严重缺乏的黑人小孩身上。战争让儿童无家可归,饱尝离乱。贫穷让儿童衣不蔽体,饥瘦如柴。愚味让儿童无母无父,失爱成孤。
为何受到伤害的总是孩子?
离开福利院很久以后,令我至今痛心与耿耿于怀的竟不是女婴们身逢盛世却因生而为女顿成孤儿的讽刺与残酷事实,也不是川那惨淡的一笑,却是保育员对川的称呼:
“哈儿!”
初听这近乎嘲讽的声音,一愣,不敢相信。用眼神向她们求证是在叫川吗?是叫这个正在日日安静领受生命消亡的脑瘫孩子吗?结果是!
心被重重刺中!
她们喊的那么自然,面带微笑,向不熟悉的来人用“哈儿”来介绍川,和女婴玩耍时用“哈儿”来比喻川,当川扔掉奶瓶时她们骂这个“哈儿”经常乱丢。五岁的川,在这里明明起了名字又没了名字,明明有了家却又失了尊严。而他不懂,也不管,只静静以沉默旁观一切,像个智者般,看她们叫他,看她们嘻嘻哈哈,一个一个,一次一次。
是她们以他为乐,还是他已看透她们的悲!
真想站起身来质问她们怎么可以不尊重残障,甚至想大骂她们选择这一职业是因爱还是仅仅为挣那养家糊口的工资。可没有,我忍了。看情形,这样的称呼似乎已经成为习惯,如果今后我还想来这里看望这些孤儿,我便不能与她们产生一丝纠纷,我甚至后怕争执过后她们会不会对川不利。再者,那么多的孩子需要照看,她们也算不易。我唯一能做到的是在她们称他为“哈儿”的时候自己坚持叫他的名字-----川。
对川,我有愧!
当我怜惜负疚的再次摸他脸和严重萎缩的双腿时,他不再躲,还我的依然是纯真却惨然的一笑。这是整整一个下午,川的第二次笑。
文: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