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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接过我的碗,推门进去,把空碗放在桌子上,即刻出来,关上门。但“六六粉”烟子还是冒了出来,父亲咳嗽了几声。
母亲眯着眼睛均匀地呼吸着:她实在太累了,睡得好甜好香!
父亲用件烂褂子将母亲的肚子盖上,用一补丁又补丁的被单,将我全身裹住;然后,他回到原地继续看报。
没多久,父亲把报子还给了王叔叔,来到我跟前,伸手摸我的额头:“出汗了、烧退了、别打开、就这样捂着,等蚊子熏完了再换干的来穿。”
父亲和王叔叔各自倚在自己的凉椅上,摆起龙门阵来。
这排房子六户人家,就他俩有文化,很谈得拢,谈的内容都是我们听不懂的。在当时,像他俩这样的级别,算是屈指可数的了。
父亲的上衣兜总是别着一支便宜的英雄牌黑色钢笔。如果衣服没有兜,那钢笔就别在裤兜里,还有少量纸——那是因为他在自学。后来,他精通行车的修理和安装,还给青年工人上课。父亲很有气质,看上去像个教授。
妹妹带着弟弟回来了。父亲拿着事先备好的干净衣裤和脸帕,带着他俩到水管子旁边,简单地给他俩洗了洗,换上干净的——弟、妹也上了凉板。
我对凉椅上的父亲说:“我们都到齐了,你上次讲的《图案假》还没讲完,现在接到讲。”
“上次讲到哪里了?”
“图案假开始训练狗。”
在热天,只要是在自家坝子上纳凉,如果父亲也在场,我们都要他讲故事。他是这排房子唯一能讲故事的人,并且讲得很好听。
由于王叔叔的坝子与我家紧挨着的,除他家的三个儿子王天平、双胞胎兄弟在自家凉板上听外,其余:李家的,白家的,武家的娃儿都要带上凳子,到我家坝子来听。
父亲比手划脚,绘声绘色地讲起来:“图案假做了一个假人:身高,还有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跟真的吴丞相一模一样。还在假丞相的颈子上挂了一坨肥肉:当狗饿了时,图案假把狗放在假丞相面前,指着颈子上的肥肉。”
父亲暖了暖舌头,吞了吞口水;我们也跟着吞口水,仿佛那坨肥肉就在我们的嘴巴里头一样。
“狗立马扑上去,一口咬下那坨肥肉、吞了。”
父亲讲的是奸臣陷害忠臣的故事。大家都听在兴头上时,他戛然而止,倏地冲向屋内,端出烟盆来,放在坝子外边。
“张叔叔,快点讲哟!”李三和桂芬说。
“马上。”
父亲站在小凳子上,把外屋窗户上的天窗往外掰。王叔叔过来,把我家里屋的天窗也打开。
夹着六六粉味道的烟子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向上散开,消失在黑夜里。
“谢谢你!”
“别客气!”王叔叔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父亲又往屋子里面冲,拿出干净的褂子和短裤递给我:“快点换上。”便转身过去把门关上。
父亲兴致高涨,声情并茂,站着讲:“图案假天天这样训练狗,狗只要一见到假丞相,就不要命地扑上去,咬下颈子上的那坨肥肉——那狗连牙齿嚼都不嚼一下,就吞掉了那坨肥肉。”
我们听得清口水直流——都想吞掉那坨肥肉。
父亲吞了吞口水,仰头哈哈大笑,仍然站着又开始讲:“后来,皇帝邀约大臣们去打猎。皇帝的狗,大臣们的狗都很勤快,不停地去衔那些被击中的野兔、野鸡什么的。而图案假的狗却懒得很,只晓得东游西逛,翘着尾巴到处耍。”
“突然”,父亲惊慌失措的样子,“图案假的狗看到了假丞相,凶猛地扑过去,一口就咬下了吴丞相的喉咙。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狗把吴丞相的喉咙一口就吞掉了,血像破管子里的水那样往外喷射。”
父亲做了个“呜呼哀哉”的动作,“可怜的吴丞相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气绝身亡了。”
“那后来呢?”王天平问。
“后来,就把那条狗当场打死了。”
“哪个把它打死的呢?”武菊问。
“图案假。”
我问:“啷个是图案假打死它的呢?啷个其他人不打死它呢?”
“图案假怕皇帝怀疑到他脑壳上,会遭杀头的——还要连累到他家里所有的人,起码要遭杀几百号人的头。”
父亲指着曾叔叔在当头搭的房子,“这间房子都装不下,是重起装的哟!”
大家不约而同“哇、哇!”地叫。
突然,荡起的风把烟子送进了我们的嘴巴里,大家呛了一口好的。
“味道好怪哟!”李三说。
“就是怕你们呛烟,所以只开了天窗。”父亲说,“太晚了,明早我要上班。”
“明天又讲什么呢?”大双问。
“柳德胜。”
“有没得图案假好听?”
“还要好听,又长又好听。”父亲得意地笑了笑,“你们明天早点来。”
“要得。”他们端着凳子走了。
父亲把门、窗子都打开——通风。还摸了我的额头:“烧退了,好了。”
我们都睡觉了。
那两根长条凳子并拢排放在这里,等候它的主人——黑子的安憩;此时,他正在跟宣老幺对弈。
不知什么时候,吹起了大风,还有远远的雷声。
“快起来,要下雨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往屋子里搬东西。凉板很快在屋内搭好,我们又回到凉板上睡觉。
猪儿也放了回来,在桌子里边旮旯处睡觉——当然是石灰地哦。
鸡娃和鸭娃就圈在猪圈背后的窝窝里,没有人偷。
在热天,大家都开着门和窗睡觉——没有电风扇。
“要下雨了。”父亲喊,“黑子,快回来睡觉。”
宣老幺说:“这盘棋马上就要分胜负了。”
李老大说:“黑子,你扳不回来了。明天又来下。”
父亲说:“你看,李老大和天平都走了。”没多久,哥哥回来了,父亲踏实了。不提。
次日:吃过午饭,喂过猪。
母亲说:“昨天晚上的雨,落到别的地方去了。今天太阳有点萎,我们上去把那块土整出来,再也不能拖了。你把碗筷泡在木桶里就行了,其它的不用管。”
“要得。”我说。
母亲背着背篼,里面装的是:两根长錾子和一把大鎯头,不锈钢筒筒;左右肩膀上,分别扛了一把大锄头和洋镐。
我拿了一把中号铁铲。不到一点钟,我俩来到山上——母亲圈的一块土地上。
这是一块斜坡石谷子地,坡度不到20度;里面还嵌着几块有点大的石头,东折西拐的面积至多20平方米;上面没长草,有奄奄一息的南瓜腾。
母亲指着西边较远的那块地:“当时那块地里面还不是有很多的石头,只是下面是些泥巴过嘛。我把它挖了出来,有人眼红去告了,被生产队没收了。”
母亲很气愤,“我说:有那么多的地,你们啷个不去没收他们种的呢?队长说我是,挖了社会主义的墙角。”
母亲很气恼,“我从石堆堆中挖出来的,根本就没挖到墙角,石头下面是泥巴,哪来的墙角?狗日的队长混帐得很,说我没得文化、胡扯。”
母亲的声音比昨天清爽了些,“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找到他们大队书记。书记说我是劳动人民出生,叫我在这里挖;以后生产队再来没收,叫我去找他,还是书记好。”
母亲伤心起来:“黑子读书得行,本想他读了书,长大好做官,现在学校不开学,看来不行了——唉!”
我指着眼前的南瓜藤藤:“叶子都焉了。”
“这是堆石头的地方。人家书记好,才给我。你想,哪个能把土给我种?我又不是他们生产队的。”
母亲指着边沿一圈垒砌的石头,“这些都是我用里面的石头垒的,怕被别人占,就栽了南瓜在上面。今下午一定要把它挖出来,下雨就栽红苕,苕腾腾拿来喂猪。现在是五月底,正是栽红苕的时候。”
母亲左手拿錾子,用尖尖对准搬不动的石头;右手拿鎯头,对准錾子的头部,有力量、有节奏地打击:“叮当、叮叮、当当”的声音飞向远方。
太阳时而斜露出半边脸来,窥视着她满身的汗水;时而隐去,送来一点风,为她揩拭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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