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老家,三年前因屋墙开裂不得不加固了的老房子。
小小的低矮的三间正房,小到炕前只能容下三四个人,矮到我进屋门时必须低下头。原来的窗棂是木质竖条的,每逢年节就换一次新的白纸糊上,因为光线实在太暗,所以翻新时换了玻璃的窗子,顿时小屋里明亮了许多。屋子的墙是黄泥砌的,非一般的厚,足足有现在房子墙壁的两倍。冬天冷不透,夏天晒不穿,所以天然的冬暖夏凉很是舒适。虽然小屋好似宝,但自从孩子大了很少在老家过夜,一来是离家很近,二来那盘小炕实在盛不下我们海拔较高的三个人。他的标准睡姿是身子在炕上,枕头在炕前放置的凳子上。
一间西屋用来放些粮食农具杂七杂八的东西,二十多年我进去过一两次,有些很久不用的物件落满灰尘,在我眼里很多都是可以当垃圾扔掉的,公公在世时却时时记得上锁,并且把钥匙挂在腰上。即便到了他九十多岁开始有些糊涂了,在清醒的时候也忘不了过去摸摸那把生锈的锁。
从我第一次进这个家门,印象中窄窄的过道两旁永远堆满玉米秸小木棍儿之类的柴火,中间留的空只能通过一个人,对面来人就必须一个等另一个通过才行。我是受不了这种夹缝压迫感的,每次回来,我就把两边的柴使劲往上堆,把中间的空道尽量扩大一点,实在不行就偷偷抱一些放在院子里的柴堆上。我的举动如果老公公看见了是不高兴的,因为过道里的柴火是防备下雨阴天淋湿了的,储存少了赶上天不好,就没柴烧了。
过道旁边的两间平板房是两年前刚搭建的,除了放点杂物,最重要的是安置了简易坐便器。老人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实在不放心让他们再用传统的猪圈当卫生间。以前听说有老人掉到圈坑里的事,未雨绸缪防患未然还是很有必要的。
小院里栽植了红的黄的月季,还有各种草花,还有三五种蔬菜。今年夏天不缺雨水,各种蔬菜长得都很茂盛。月季叶子上生了虫,老眼昏花步履蹒跚的婆婆早已不能亲自关照她们,风风火火的保姆大姐显然也没注意到,直到我回家,在花骨朵里抓出好几个大青虫。
公公辞世的时候,先是糊涂了半年,时而问我怎么还不下地栽地瓜,时而拿起棍子东打西打,狂躁起来拐棍儿都不拿,步履匆匆地把自己摔得身上脸上伤痕累累。后来闹够了就躺下来,直直的躺了三四天才走。他一辈子是最默默无闻踏实肯干的老实人,不管吃了多少亏受了什么委屈都说不出来,对婆婆唯命是从,老了老了却蛮横霸道了一回,我想这是把肚子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与这个世界两不相欠了吧。
婆婆是个女强人。在丈夫面前是绝对的权威,在儿子们这里也是说一不二。娶了四个儿媳妇,前三个都是一起住了好几年,后来时间久了免不了磕磕碰碰然后分家另过。我们是在单位上班不在家里住的,所以二十多年来倒是客客气气少有摩擦。她是一个要强的人。不管是种什么庄稼蔬菜,还是做什么农活手工,她都事事争先好胜。对于这些,我一方面很佩服她的超级自信,另一方面也对她的某些说法不以为然。她是一个好学的人。记得她看我捏饺子又快又好,不好意思明说,一边擀皮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我。等到下一次我回家,看她捏的饺子就已经有点样子了。她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不管我们说什么话题,她总能插进自己的话,发表自己的看法,如果我们不认可,她会迅速转变说法,哪怕自相矛盾也言之凿凿。我们通常并不当面指出她的破绽,只是互相递个眼神心领神会,但是背地里暗暗佩服她八十多岁脑筋还这么灵活,估计再过十年也不会老年痴呆。
几年前她查出了糖尿病,杠杠的一个人就忽然瘦了下来,高血压,心脏病接踵而来。就这么要强的她一改以往性情,从原来的天不怕地不怕变得对儿子们无比依恋,恨不得让他们时时刻刻围在自己身边。后来为了给她请保姆大发雷霆绝食抗议,这是担心儿子们此后会少来看她吧?等到保姆大姐真来了,她有了说话的伴儿,吃喝也有专人照料,面色红润也胖了好多,逢人就夸,心满意足。
我们都觉得婆婆这回可得舒舒服服地多活几年了。可是世事无常。前天早饭后,她照例要睡一觉。叔伯嫂子看她有些懒语怕打扰她休息,就告辞回家。隔不多时,保姆急匆匆地跑到她家说婆婆不好了。等到她们匆匆赶来,婆婆已经去了。
都说八十四岁是个坎儿。婆婆自己也念叨了好几回说今年就走了。有人说老伴儿走了前三年会来叫一起去,公公上个月刚满一周年。不管怎么说,她走得这么安静,自己没受罪,儿子们也没受累。是活着时母子们互不相欠吧?走得这么突然,孩子们心里都特别不舍,摸摸早已冰凉的手,看着五十岁上没有了爹娘的他痛哭流涕,我这个做媳妇的也哭肿了眼。
亲的,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来来往往的人群聚了又散,最终逝者入土为安,生者还要继续生活。看着空落落的小院儿,没有了爹娘的家真的已经不算是家了。以后没有什么事就不用每周都回来了。
再看一眼这所将近百年的老屋,再看一眼小院儿里的花草树木,想到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二十多年,眼前仿佛还能看见我第一次来时两位老人微笑的脸。
别了,我的公公婆婆!别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