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不说赏花,非说是在观美人!这矫情中已经掺杂进去了滥情!
大明帝国的文士还真就这样,并对同样赏花的商人一脸的蔑视。凭什么啊?
这不是简单的士农工商等级差异。
它让《金瓶梅》中的山东商人西门庆,在心灵深处,暗生不少自卑。以致于教育自己短命儿子时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武职)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57回)。
一个地区政法委老大,只因不是文职,尚且如此,若是一纯商人,内心的创伤真想像不出有多大。
好在,帝国中后期社会正在发生巨变,僭越几近常态,商人阶层迅速崛起。
过去大明政府不让商人穿绫罗,现在没人管了,金钱一天天靠近社会的轴心。钱,越来越为人所追求,商人一天比一天抖了起来。
可有钱不等于有文化,时尚的风向标,依旧握在文士们的手中。
越是这样,商人们就越想跨入社会主流阶层,想着法儿提高自己的段位。
(一)
赏花,是件见仁见智的事,属精神消费。本来就是件意淫的事,可文士们非得用骚情炫耀比别人多了快感。
明帝国的倾颓,一半糟在这些操蛋的文士身上。党争、贪腐、奢糜、降清⋯都是这伙人起的头。
明末大名士钱谦益在《初学集》中说:嘉靖、万历年间,“士大夫……居处则园林池馆,泉石花药;鉴赏则法书名画,钟鼎彝器。又以其闲征歌选伎,博簺蹴鞫,无朝非花,靡夕不月”。
天天赏花玩月,声色犬马。这样一群货,外敌打来能不投降?
清文人伍绍棠在《长物志跋》中总结:“有明中叶,士大夫以儒雅相尚,若评书品画,瀹茗焚香,弹琴选石等事,无一不精,而当时骚人墨客,亦皆工鉴别,善品题,玉敦珠盘……”
这艺术水平绝对是高大上的,今天的文化人甭想比。
都是出来混的,文人玩得了,商人怎么就不能玩?咱虽读书少,可咱能学呀。
此时的西门庆,家道正旺。大俢土木,建园子。第19回,他家花园落成:“春赏燕游堂,桃李争妍;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舒金;冬赏藏春阁,白梅横玉。更有那娇花笼浅径,芳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灯光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
在新盖的玩花楼向下观看,“见楼前牡丹花畔,芍药圃、海棠轩、蔷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
不知道的,以为进了植物园呢。在商人阶层崛起前,这可都是士大夫们玩的。
现在,商人们竞相效仿,让文人很不爽。
嘉靖诗人、学者黄省曾,也是家财万贯的藏书家,与名士王世贞、祝枝山都是哥们,写本《吴风录》吐槽:
“富豪竞以湖石筑峙奇峰阴洞,至诸贵占据名岛以凿凿而嵌空妙绝,珍花异木,错映阑圃,虽闾阎下户,亦饰小小盆岛为玩,以此务为餮贪。”
看这口气,有钱人玩玩就得了,你个小门小户,弄得哪门子假山盆景?
文人自己曾经身份的专属标签,让那些暴富儿小市民们给抢了。
(二)
赏花,是何等闲雅的情调?这么高贵优雅的身份符号,现在却让商人们占了风头,文士丢份啊!
于是,“伪雅”之讥讽,在文士的朋友圈天天刷屏。
万历时首辅王锡爵之子王衡,是万历29年科举榜眼。他写文章说:“盖今人多伪为雅,而吾吴尤甚。兰菊几(几乎)家置一谱矣,次则君竹而友松,第而至桃⋯”
别以为文士都穷酸哦。自晋永嘉之乱南迁,江南便涌现士族阶层,他们世代为宦,家资殷厚,拥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王衡便是江南望族巨户。平头百姓人多对豪门没感觉,这么说吧:王家光仆人就一千多人。
他们不仅领风气之先,还制定审美标准。
西门庆虽是山东首富,财富与江南豪族还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但在花卉消费,也是闻着气味找厕所,直追江南。
《金》书67回,“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地炉暖炕 ,地平上又放著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著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
西门庆家这花中兰、菊、竹、桃,直接被文士们一矢中的,怎么看王衡的话都像专指西门庆呢。
但西门庆家藏春阁,里面烧着地炉暖炕,是冬季里的春景,也算别备一格。
本邦历代最牛的一风气,就是尊重读书人。士子地位高商人一大截。钱谦益替人写篇墓志铭,价银千两。这钱在清河县,几乎买下西门家的大宅子。
赏花这种审美,虽有境界差异。但文人非说山顶的风景比半山腰的好看,也多少涉赚歧视商人。
可谁让标准是人家定的呢。
其实,西门庆赏花,有时更讲究实用。第27回,西门庆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看着小厮每浇花,“只见翡翠轩正面栽着一盆瑞香花,开得甚是烂漫”。
可随后,“金莲看见那瑞香花,就要摘来戴”。却被西门庆拦住:“趁早休动手,我每人赏你一朵罢。”原来西门庆把旁边少开头,“早已摘下几朵来,浸在一只翠磁胆瓶内”,准备专让自己的女人戴。
花戴在女人的头上,才另有一番生命的妖娆。
(三)
在本邦古代为商,是件特糟心的事。
不许当官宦,不许穿绫罗⋯罪受了二千年,好不容易捱到政府松口了,文士还不依不饶。赏个花,还被讥笑为俗。
不差钱的商人,在赏花这事上,一不留神,就成笑柄。
本邦文人爱菊是千年传统,自打晋陶渊明独爱菊,菊品便辈辈孤高,颇类士子。明季菊花品类繁多,光王象晋《群芳谱》就记有270种。
《金》书61回,“西门庆到于小卷棚翡翠轩,只见应伯爵与常时节在松墙下正看菊花。原来松墙两边,摆放二十盆,都是七尺高,各样有名的菊花,也有大红袍、状元红、紫袍金带、白粉西、黄粉西、满天星、醉杨妃、玉牡丹、鹅毛菊、鸳鸯花之类。”
这菊花品种与淡迁《枣林杂俎》中说的有相似之处:“率及人肩眉,菊之最盛者也。”品种有:绛红袍、红鹅毛、状元红,白鹅毛、银蜂窝、金盏银台,荔枝红,大粉息(西)等。
商人这品菊雅事,更为文人所嘲笑。
明末文士文震亨说:“菊盛时,好事家必取数百本,五色相间,高下次列,以供赏玩。此以夸富贵容则可。若真能赏花者,必觅异种,用古盆盎植一株两株,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至花发时,置几榻间,坐卧把玩,乃为得花之性情。”
西门大官人的这次菊花展,尽管落入文人“富贵容”讥讽之窠,也应得明白人指点一二。特别是花盆是标准的“古盆盎”。
61回,帮闲应伯爵给西门拍马屁:“ 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窰双箍邓(澄)浆盆。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纔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
苏州样,是明季文士追的发疯的时尚典范。万历时文士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说:“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
应伯爵这二货,以为苏州样最时髦。西门庆解释,这是刘太监送的。二十盆花“连盆都送与我了。”
这是名贵的皇家花盆。光人工就费银无数:盆泥淘澄要二年,出泥曝过,以稻糠黄牛粪搅之而烧,一伏时用黑蜡、米醋等蒸多次,使澄浆品坚如铁。
暴富是件有意思的事,有时让你自命不凡,有时还真让你丢人现眼。
西门庆一下子就摆出20盆名贵盆花,明显一暴发户。就像潘金莲手上戴满金戒指让人看一样。《金》书不置一言,活生生把西门商人的俗态戏谑了一把。
最关键的,这不是文氏一己之言,当时的文人袁宏道、高濂,张岱等一大票名士,都操有同样的论调。
哼!这分明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精神践踏。
也怪崛起的商人自己不争气,有俩糟钱,硬是把炫阔弄成炫俗。
这个社会的价值观早让这群文士确定好了。你们改变得了吗?
当文人将商人大把大把的砸钱一次次打入不堪时,他们会抛出赏花游戏规则。如袁宏道的《瓶史》:规定什么花得用什么瓶来插。
仿佛,这才是赏花审美的真正境界。
作为实用派,西门庆是爱往自己女人头上插花的主儿。
也许,他心中也有没说出的鄙夷:狗屁!花插在女人头上才叫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