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的记忆里可能都会有一栋或者几栋老房子,那不仅仅是老房子,更是承载我们孩童时期珍贵回忆的地方,更像是我们的老朋友。
四岁以前我们一家四口都是住在爷爷留给父亲的老房子里面。
那是一栋用木头做的房子,人字形的屋顶,木板围起来的墙壁,粗壮的柱子,抬头可见的黑黝黝的天花板,满是坑坑洼洼的地面,泥土砌成的有些裂缝的灶台,高高的门槛,房屋中间那一个闪烁着火苗的大火堆,挂在火堆上方的那把黝黑黝黑的铜制或铝制水壶,两架简易木床以及上方泛着黄色的蚊帐,那些用树桩做成的简易凳子,掉光了油漆露出木头本色的桌子,即使边缘缺失也依然在使用的碗碟……,所有的这一切都可以用老旧来形容,它们在年复一年的炊烟中染上了岁月的颜色。
人字形的屋顶上面盖着无数片长方形的拱形瓦片,它们被人用特殊的方式顺着屋顶一层一层的铺开来,看上去像极了鱼身上的鳞片,可以想象建房子时铺房顶的瓦是一件极讲究技术含量的活。
一栋老房子的屋顶绝不会只有瓦片,还有特别多的落叶和枯树枝。有的落叶已经腐烂,有的刚从树上飘落过来,这些落叶和枯树枝在雨水和风的外力影响下,一坨一坨的堆积在一起,渐渐堵塞了瓦片间凹陷的排水道。碰上大暴雨的时候,快速汇聚起来的水流会蛮横地冲刷走那些障碍,但总有些特别顽固的,在和暴雨多番较量后仍然会死死地卡在那里,堵塞的时间久了,屋顶就会开始漏雨。
导致漏雨的原因不只是落叶的堆积,还有很多原因。比如大伯家的大黄猫,我经常见到它支楞着尾巴在屋顶散步,像一个高傲的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它那尖利的爪子时不时会在一个地方使劲地扒拉,那瓦片就离开了它原本应该坚守的位置,我猜应该是瓦片的缝隙中躲藏着一些极小的动物,这只猫可不会放过戏耍这些小动物们的机会,尤其是附近有我这个小观众的时候,它更是卯足了劲表演,甚至不忘冲着我露出得意的表情和发出“喵喵”的欢呼。
我站在屋后的苹果园里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屋顶的样子,苹果园的地势要高很多,几乎与屋顶平齐,与屋顶的边缘只隔了几米的距离。我偶尔也会陪着父亲站在苹果园里用一根长长的竹杆清理落叶,这也是个技术活,一不小心就会把瓦片戳到,轻则移位,重则滑落到地面摔得粉碎,这种时候就难免引起母亲的一阵数落。
因为各种原因,屋顶的瓦片隔几年就要请专门的工人来翻新一遍,清除那些排水道上的障碍,替换掉那些因为自然风化或者其它外力导致破损的瓦片。这是保持一栋老房子长久不衰必不可少的,长时间的漏雨会让由众多木头构成的屋架慢慢腐烂,尤其是瓦片下方承担瓦片重量的众多纵横交错的檩条,它们一旦腐烂,瓦片的重量就会彻底压垮它们,一股脑儿地塌陷下去,这对于老房子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修理起来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所以隔段时间检修瓦片是最经济实惠的办法。
前后屋檐正下方的地面处都会有一条排水沟,屋后的叫阳沟,屋前的叫阴沟,在屋檐水的长期冲刷下,大大小小的石头裸露出来,这些石头有的已经变得圆润,有的已经有了小小的凹陷,有的正在变化的路上,父亲说,只要它们不挪动位置,终有一天会变得不再是本来的样子。
一到下雨的时候,从屋顶上面流下的水就全部汇聚到沟里。雨不太大的时候,那雨水在滑落过程中形成一条条细线,又像是断线的珍珠,调皮的孩子们会在水帘里面来回穿行,估计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当成是孙悟空的水帘洞了。如若是碰到瓢泼大雨,屋顶的水流很急促,气势如虹,像是带着怨气似的使劲地在沟里砸出大大的坑,沟里的积水变得浑浊一片。
一到冬天,屋檐的边缘又是另一番景象,长短粗细不一的冰钩子一排排挂在那里,像是站岗的士兵。冰钩子里面偶尔有些杂质,总的来说算是透明的,看起来是多么惹人疼爱,像水晶一样。大人们逃不过我们的纠缠,把那种特长的冰钩子用手摇拽下来,我们拿在手上爱不释手,只是无论我们如何喜爱,它总逃不掉化为水的命运,我们只能又重新找一根。如果碰上雪后初晴,把冰钩子拿在手里,看着阳光渗透过来,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一茬冰钩子很快就没有了,极少数是在太阳照耀下融化了,绝大多数都是被我们糟蹋了,这种时候我们又开始等待下一场雪,下一茬冰钩子,这个冬天过去了,又开始期待下一个冬天。
房屋的墙壁是木板做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木板在空气中不断的变形,渐渐地,木板与木板间就会生出很多间隙。
除了冬天,这些缝隙都是很受欢迎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呆在屋内,就可以从墙壁上的缝隙看见跳跃的阳光,数不清的灰尘在阳光里上下翻飞和相互碰撞,静静的看着它们,像是在看一场盛大的演出,这也能让小时候的我高兴一阵子。炎热时候从缝隙里穿过的丝丝凉风像极了体贴的朋友,它带着凉爽飞奔入我怀里,沁人心脾,恨不能和它进行一个久久的拥抱。
冬天里,这些木板间的缝隙就不那么受欢迎了,显得有些多余,呼呼的寒风一股脑儿溜进来,在房间里乱窜,火堆里燃烧着的木柴冒出来浓浓的黑烟,这些烟也跟着风乱窜,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经常呛得我和妹妹眼泪直流。我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我们会寻找或者制作一些小的东西把缝隙尽量堵住,比如把留给牛吃的去年的玉米壳塞进缝隙里,又或者把具有粘性的泥土用水调制以后糊上去,总之,即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我们依然有很多办法,每当兴致勃勃地做这些的时候我又觉得那些缝隙其实没有那么讨厌了。
支撑起整个房屋的是好几根木头柱子,我们老家叫柱头。柱子下方会垫上用凿子凿平的石块,石块的厚度大约有五十公分,这样可以尽量减少柱子和水接触的时间,尤其是到了雨水充沛的季节,地面的积水很久不消散,石块的重要性就突显出来了。这些石块表面被凿子凿出了一层细细的凹槽,这样可以增加摩擦力,让柱子立得更稳。
站在屋内抬头向上看,会看见黑黢黢的楼板,楼板之上就是房屋的第二层。
富裕人家的楼板是用厚度和长度都比较一致的木板平铺在横梁上,这样就把房屋隔成了两个空间,一楼主要用于日常居住,二楼主要用于堆放玉米等粮食。
木板在那时候成本比较高,所以一般家庭都用不起,比如我家,只能在山野里面砍来长度比较一致的细竹子,用绳子将竹子进行编织固定,平铺在横梁上。相较于木板,竹子的密封性会差很多,尤其是在冬天,即使火堆里的火烧得很旺,但房间里的温度始终会上不来,在高海拔的农村这可是很苦恼的。还有一个缺点,因为存在密密麻麻的缝隙,时间久了,大人们上二楼取东西的时候,长时间烟熏形成的烟尘就会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即使是一只猫在二楼活动,也会导致少量烟尘洒下来,我们可没少上当,经常被弄的灰头土脸,苦不堪言。
挂在楼板上的熏肉是土家族人老房子必不可少的特色,有的是借助横梁搭一个熏肉的架子,有的是在横梁上钉钉子。不过那时候家里有很多熏肉的人家可是少之又少,一般情况下都是孤零零的几块挂在那里,我就曾看见母亲割一条腊肉下来后心疼不已的样子。
老房子的地面无一例外都是布满了坑坑洼洼,地面就是普通的泥土铺的。建新房子的时候把泥土和适当比例的水混合均匀铺平,待泥土干透以后就可以踩上去了。刚铺好的地面较为平整,但是泥土根本不耐磨,久而久之,大大小小的坑洼就出现了。
父亲为了避免我和妹妹走路摔跤,也曾尝试着去填平那些坑,可是因为填入的新泥和老旧的泥不能融合,新泥很快就会破损,坑洼又再次出现。时间久了,我们对那些坑洼的容忍度一再放大,会条件反射般绕过大的坑,对那些小坑则视而不见,如履平地。
土制的灶台是一户人家最热闹的地方,母亲一小半的时间都是在灶台前后忙活,想尽办法用简单的食材做出较为可口的饭菜,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必那时候母亲是很无奈的。
之所以说灶台热闹,是因为除了母亲忙碌的身影以外,我和妹妹也总是在周围眼巴巴地守着。我那时候个头还没有灶台高,有一次我就把凳子挪到灶台边上,垫着脚站在上面,我清楚的记得为此挨过父亲一个巴掌,脸上的手指印摸起来很明显,火辣辣的疼。
灶堂里面的火呼呼的响,隔一会儿,冒着火苗的木柴就会形成很多木炭,通红通红的,这时候烟囱里面的烟就会变少,不再像刚生火时那样又浓又黑。
土制灶台用的时间久了,就会有很多的裂缝,只要不影响稳定性,大人们也没功夫搭理它,任其自然衰老,看起来如同那些颤颤巍巍的老人,脸上脖子上手上无一例外都是皱巴巴的皮肤。
老房子里每间房的门都不是像现在一样直接挨着地面的,门框下面会有约五十公分高的门槛,我实在想不出这门槛的有什么用处,好像把小孩子隔在门内就是它唯一能做到的。刚学会走路的妹妹根本无法跨过去,三岁多的我也要费点力气。
看见三伯曾坐在门槛上抽烟,那样子挺悠闲,我以为坐在门槛上会很舒服,可事实上当我坐在那窄窄的门槛上时,很难保持身体的平衡,一不小心就会往后仰过去,幸亏地面是土,那疼痛倒也能忍受。
父亲说站在门槛上是不礼貌的行为,从记事起我就不再踩门槛了,把腿抬得高高的,一大步迈过去,越来越轻松。
房屋的东南角有一个大大的火坑,坑里面填满了木柴烧尽后留下的灰,隔一段时间,就得把那些灰清理走一部分,这些灰也不会被浪费,会远远的堆在屋外某个角落,人时不时的把小便撒在上面,时间久了,就成了上好的农家肥,最终被运送到田里。
火坑是一个家的灵魂所在,尤其是冬季,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烤火取暖,每个人的脸都烤得通红,从泛着光的脸上映照出飞舞的火苗。火坑里经常会有大人们给我们准备的惊喜,用火钳在滚烫的红灰里拨弄几下,香喷喷的土豆、红薯或者板栗就翻滚出来,香气四溢,在那时候,这已经足够让人垂涎欲滴了。如果用白菜叶子包上调制好的瘦肉放在红灰里面,过上十来分钟,把白菜叶子打开,那浓郁的香味瞬间在屋子里散开,美味极了,当然了,这种美味一年到头也就杀年猪的那天能享受到。
火坑的正上方有一根长长的可以伸缩的铁钩子,一头固定在楼板上,一头悬挂在火堆上方。一把烧水的壶是必不可少的家具,铜制或者铝制。在需要烧水的时候,就会把那根可伸缩的钩子放低,低到紧挨着火堆,那水壶就被置身于飞舞的火苗中,不一会儿,水壶的嘴巴就会冒出白气,再过一会儿,水壶的盖子开始在蒸汽作用下浮动,伴随着水沸腾开来的声音。
里屋有两架床,因为空间的原因,床和床挨得很近,即便如此,这房间里也几乎没有更多可以落脚的地方了,以致于除了晚上睡觉,其它时候我们很少在里屋停留。
说是床,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木架子,这样的好处是我们可以不用睡在地上,一想到夜里可能有老鼠在地上爬过去,我就深感这床的重要性。
虽然简陋,但为了尽量提升床的舒适性,大人们做了棕垫子。就是用木头做一个长方形的框架,在四条边上钻出有规律的洞,从棕树上面采集成熟的棕,整理后搓成结实的棕绳,在长方形框架上将棕绳纵横交错,像编织渔网一样。人睡在这样的垫子上又透气,又柔软,又有弹性。
床底下那小得可怜的空间也被父母利用到了极致,一点儿也没有浪费。到了挖土豆的季节,床下方的空地上就堆满了土豆。大人们心里肯定是恨不能把两个床底下都堆满的,事实上却没有那么多土豆,得省着点吃才能撑到来年夏天土豆再成熟的季节。在存放的过程中,土豆会渐渐冒出嫩芽,尤其是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嫩芽已经长得很茂盛,所有的土豆纠缠在一起。这可是件头疼的事情,因为这个时候的土豆已经不剩多少了,可能仅剩最里面角落的一堆,我做为最合适的人选会被派去取土豆,我只能钻到床底下,整个身子都得钻进去,用我小得可怜的力气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土豆撕扯开来,出来时候就成了灰头土脸的疯丫头一个。
老房子里面蚊子很多,一是地面很潮,二来房屋周围有猪圈和茅厕,所以蚊子们的生活很是惬意。为了尽量的减少蚊子的叮咬,床的上方挂了一床蚊帐,除了颜色发黄以外,还有几个破洞,不过被发现的破洞就会被母亲用线缝起来,所以到最后我发现蚊帐上打满了补丁。到了蚊子猖狂的季节,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会学大人们一样拿着衣服在蚊帐里面胡乱甩一阵子,尽可能把蚊子赶出去,但总有几个精灵鬼会躲着某个角落看我的笑话,待我把蚊帐的门关闭以后,它们就等待时机在睡梦中吸我的血。
农村的老屋里随手一个东西就可以当凳子使用,最常被当做凳子使用的是树桩,讲究点的会把树桩用特定的工具修整一番,随性一点的甚至连树皮都懒得去掉,这要放在现在可以说成是追求原生态的美,在那时候可就是懒人的表现,免不了会被人诟病。我们家的凳子就是纯原生态的,父亲可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也不在意。
虽然凳子不怎么样,我们家的桌子可是个老古董,方圆数里仅此一张。听父亲说是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带过来的,材料是取自于一根楠木的阴沉木,整个桌面是一个整体,可以想象那根阴沉木的直径有多大,居然能取下一个标准的八十公分边长的正方形桌面。
这张桌子原本是被静心刷过油漆的,只是那时候民间制作油漆的工艺很落后,再加上用的时间也比较久了,桌面的油漆也渐渐显得斑驳,露出了木头原本的颜色,不过这样也好,倒是让家里的一切都是一样的老旧,看起来很和谐。
灶台后方的橱柜是母亲的陪嫁,特别的笨重,越笨重倒是越显出它的结实,只是在长期的烟熏火燎中,柜子原本的红色油漆已经不那么显眼。橱柜里放着少得可怜的厨具,装盐的瓦罐、可以挂在火堆上方煮食物的锅、一把木柄反复松动的铲子、还有数量越来越少的碗碟。
小时候不小心把碗摔落在地上想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那时候如果摔碎一个碗,可是不小的损失,轻则被埋怨,重则被打一顿,如果只是边缘略有损伤的碗,就会继续和它的难兄难弟一起呆着橱柜里,直到某一天被我们不小心把它摔得粉碎。
老房子里还有很多不起眼的小东西,比如老鼠,土制的地面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就可以突破的壁垒,他们有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藏身之所,或是在洞穴里,或是在二楼的粮仓里,或是在为了躲避大黄猫仓皇逃窜的路上。
关于爷爷留下的这栋老房子,我还有很多记忆,很多很多……,真怀念小时候的自己,怀念虽然贫穷但是充满童趣的童年。
很多年以后的现在,这栋老房子在我的笔下像是充满了生机,那些极具烟火味的生活跃然纸上,三岁多的我对于那时候并没有完整的记忆,是很多零星片段的拼凑。
这栋房子在我四岁的时候被拆除了,我们住进了第一个新家,开启了另一阶段的生活,苦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