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李南泠十二岁那年,师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颗土豆,他瞒着所有的人,特意找了个黄道吉日将它埋了起来。
待师父填好坑,走了将近十分钟后,在灌木丛里蹲守多时的李南泠方才贼兮兮地跑了出来,趴在那坑前看啊看。
尚未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坑底忽而传来个嚣张跋扈的软糯女声:“贼老头,等姑奶奶伤好了,看我不弄死你!”
师父这辈子从未正经过,却对自己的徒弟们管得很是苛刻严厉,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非得整些封建残余的玩意儿来“荼毒”自己徒弟。一个个小小年纪的,不是被他折腾成迂腐古板的书呆子,就是在成为书呆子的路上拔足狂奔。
李南泠倒是个例外中的例外,也正因此,他家师父才会对他这熊孩子既爱又恨。
听到这声音,李南泠先是一愣,旋即缓过神来,不禁眉开眼笑:“你是……那颗土豆?”
沉默少顷,那个软糯女声又从坑底传来,依旧是那副嚣张、脾气火暴的模样:“啊呸呸呸,你才是土豆,你全家都是土豆!”
“噗——”李南泠分明就被那土豆气急败坏的样子给逗乐了,却还要强忍着装矜持。
这孩子倒是有两把刷子,才与那土豆对上,就彻底摸清了她的性子,开始装模作样地套话:“你既然不是土豆,那又是什么呢?”
李南泠不问倒好,一问那土豆越发傲娇,即便是隔着一层黄土,他都能想象出那幅极具喜感的画面,只听那土豆一声冷哼:“哼!宵小之辈还妄想知道本座名讳!”还别说,乍一听还真有那么几分气势,倘若没这么奶声奶气,倒也能唬唬人。
这下,李南泠面上笑意更深,却依旧四平八稳,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只好喊你土豆咯。”说这话的时候,他刻意变了声调,仔细一听,竟然还有几分委屈,只差两手一摊,配上一行大写加粗的黑体字——是你自己不肯说,怪我咯?
土豆越发气愤,才不管那个凡人委屈不委屈,张嘴就来了句:“我若是喊你一声人,你敢答应吗?!”末了,又降下声调,补了句,“哼,反正你也只是个人。”
“好呀——好呀——”李南泠眉眼弯弯,笑容温润且纯真,好似那拂过脸颊的三月杨柳风,“那以后,我喊你‘土豆’,你喊我‘人’?”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呀……”这下土豆真是没辙了,纠结了老半天,终于妥协。然而,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向这个傻乎乎的凡人低头了哩。假使她现在有眼睛,恐怕早就将白眼翻破了天际。
“愚蠢的凡人,你可得仔细听清楚了,本座名唤‘千黎’!”
李南泠流露于脸上的笑意渐渐渗入眼睛里:“我是李南泠,木子李,夜来南风起的南,愿乘泠风去的泠。”
被自家师父酸腐之气熏陶近十年的李南泠又怎么晓得,被埋在坑里的那货压根就是个文盲,大字都不识几个,还指望她能逐字逐句记住那些并不常见的诗句?
“……”
沉默许久,坑里头终于再次传来土豆闷闷的声音:“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彼时的李南泠尚不知晓,这段匪夷所思的偶遇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当年夏天,师父留下一卷残破羊皮纸,就此人间蒸发。
羊皮纸几经转折,最终落入李南泠手中。
命运的齿轮,就此转动……
菏泽卷
一、没有人知道那座空中陵墓里究竟埋藏了什么东西,这个秘密一直由历届神女口口相传,从未透露给外人。
佘念念做了个梦。
梦里,她依旧是那个端坐莲台之上、面无表情地接受族人跪拜的神女。
享受无上尊崇,却从有记忆开始,再无喜怒哀乐。
她是家族的希望,族人的信仰,生来就已注定,她终将替整个家族,乃至所有族人而活。
直至那一天,他的出现……
梦中那张脸,模糊到叫人看不真切。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微凉的指尖却倏地穿过濡湿的雾气。
她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转身去拥抱枕边人,却又是一场空。
窗外清风徐来,悬挂在阳台上的风铃被撞击得“丁零”作响,她翻身下床,赤足踩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板上怔怔发着呆。
风铃声渐止,再无任何声响在她耳畔回荡,夜显得格外寂静,连窗外微风拂过树梢的声音都已停却。
佘念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站在这里,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有千斤重。
佘念念的意识被一阵急促短信提示音拉回,她匆匆忙忙地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才发觉自己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彩信。
换作平时,她绝不会搭理这些陌生号码,现在她竟鬼使神差地点开了。
图片加载完的一瞬间,仿佛有无数根寒冰凝结而成的牛毛细针齐刷刷地往她毛孔里扎,本就混沌的脑袋顷刻间犹如被撕裂开一般剧痛。她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甚至连手机都要拿不稳,“啪”的一声,手机砸在厚实的原木床头柜上,余音在空旷的卧室中沉沉回荡,狠狠搅碎那令人窒息的静。
那是一张污秽不堪的照片,即便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侧面,她也能轻易认出,那本是日日与她相伴的枕边人。
她双手颤抖着将手机捡起,划开锁屏,下意识地拨出那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她拨了一次又一次,电话里始终传来忙音,显然何凌云并不想接她的电话。
她的脑袋越来越重,撕裂感逐渐加剧,渐渐地,她感觉仿佛有台小型搅拌机不停地在脑子里搅拌,再也无暇去搭理彻夜未归的何凌云。她抱着脑袋,面目扭曲地蹲在地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再度听到了那个犹如鬼魅的声音:
“你又被抛弃了吗?哈哈哈……”
那个声音仿佛离自己很远,又似极近,像漂在水面一般虚无,叫人捉摸不定。
佘念念仍维持着那个以手抱头的姿势,眼睛里却蹿起了令人心悸的杀气:“我知道是你。”
余音未落,人已跌跌撞撞地冲到梳妆台前。
灯光骤然一亮,圆弧形镜面反射出的影像猛地闯入她的眼里。
远山眉、杏仁眼、心形脸,明明是她的脸,又分明不像她。
某一瞬间,镜子里的她神情突然变得妖异至极,那个声音又恰恰好在这时候响起:“你倒是克制得好自己的情绪,三个月未见,甚是想念。”说到这里,那个声音突然停顿,止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感受到了,你很生气,对!就这样发泄出来吧!不要压抑自己!”
镜子里的她仍在癫狂大笑,坐在镜子前冷眼注视一切的她突然起身,抄起椅子,猛地往镜面砸去……
小念云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的时候,佘念念犹自抱着膝盖蜷曲在梳妆台下。
房中一片狼藉,所有能照出影像的物品皆已经被佘念念砸烂,整间卧房杂乱得犹如废品回收站。
佘念念已不是第一次失控。
懂事的小念云从抽屉里翻出纸巾,一点一点地替佘念念擦拭掉尚未干涸的泪水,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妈妈,别怕,妈妈别怕,念云在这里。”
直至听到小念云的声音,佘念念才恍然惊醒,她猛地将念云小小的身体揉入怀里:“念云,妈妈只有你了,妈妈只有你了……”
念云再懂事也不过是个未满六岁的孩子,如此懵懂的她又怎会明白佘念念话中所蕴含的意思。她一边轻轻拍着佘念念的背,一边天真地说:“不会呀,还有爸爸呢,爷爷奶奶也都在呀。”
佘念念身体突然一僵,却一如从前,依旧什么都没讲。
夜再度回归宁静。
轻柔的风轻轻拂过窗外树上的每一片树叶,发出幼蚕啃食桑叶般细碎的声响。
静了足有一刻钟的小念云突然指向窗外,声音颤抖:“妈妈,妈妈,那里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姐姐!”
尖叫声再度划破夜的宁静。
首先闯入佘念念视线的,并非女儿所说的穿红衣服的小姐姐,而是一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它“咕咚咕咚”自窗口砸落,一路朝母女俩所在的方向滚来,最终停在两米开外。
佘念念尚未搞清楚状况,接踵而至的是一抹如血的艳红,那似乎是个古装打扮的长发少女。她出现的一刹那,路边恰好有辆车朝这个方向驶来,刺眼的车灯打在红裙少女身上,让人一时间看不真切虚实。
直至那辆车驶远,少女身上没了刺眼的灯光,佘念念才得以看清她的长相。
她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好是好看,眉眼距离却生得太近,美貌之余又无端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所幸她年纪尚小,脸上还存有婴儿肥,肉乎乎的脸蛋倒增添几许娇憨,化去几分凌厉。
少女气势太强,从出现到现在,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向外释放着威压。在她面前,佘念念甚至都不敢开口说话。
少女出现后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弯腰捡起那棵白菜,而后,她方才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朝佘念念走来。
距离佘念念母女尚有一米距离的时候,她才霍然停下步伐,甩给佘念念一封信。
佘念念犹自困惑着,那始终板着一张讨债脸的少女终于开口说了句话:“明天下午两点半,听风茶楼蜡梅包间。”
少女离开已有半个小时,而佘念念亦盯着手中微微泛黄的信纸发了近半小时的呆。
小念云捏了捏她的手,一脸急切地喊了声“妈妈”。
仿似如梦初醒的佘念念揉了揉小念云毛茸茸的头发,弯了弯嘴角,勉力一笑:“妈妈今晚和你一起睡。”
自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独自睡觉的小念云眼中虽透出深深的疑惑,却依旧乖巧地扬起了嘴角:“好呀,好呀,好久没跟妈妈睡啦。”
佘念念一手牵着小念云,一手揉了揉自己紧绷的太阳穴,缓缓闭上了眼。
她本以为自己异族神女的身份可以一直隐藏下去。
奈何天意弄人,该来的终究要来。
翌日下午两点半,佘念念准时抵达听风茶楼。
穿长款旗袍的服务员一路引着佘念念到二楼蜡梅包间门前。
门被打开的一瞬,首先映入佘念念眼帘的是个怀里抱着棵大白菜的红衣少女,正是昨天突然闯入她家的那位。
红衣少女实在太过醒目,任谁都无法忽略她的存在,相较于她,另一位低头泡工夫茶的短发女孩就低调得多,虽然不似红衣少女那样璀璨夺目,一身气度却令人不敢忽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用雅致如兰来形容也不为过。
佘念念足足在门口站了近半分钟,那低头泡茶的少女才抬起头来,嘴角噙着笑,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进包间。
佘念念又是一愣,片刻以后方才走了进来。
当短发“少女”整张脸都呈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竟不敢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个女孩了。“少女”的面部线条虽柔和,却怎么看都觉得少了些女孩子该有的脂粉气,也并无红衣少女那种咄咄逼人的英气,整个人就像翡翠般温润,佘念念脑袋里不禁闪现出“美人如玉”四个大字。
即便是佘念念落了座,都没一个人率先开口说话。
短发“少女”沏了一盏茶,姿态优雅地推至佘念念面前。
佘念念道了一声谢,并未掀起茶盖喝,垂着脑袋盯了茶盖半晌,终于抬起眼帘,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短发“少女”。
“敢问贵姓?”这是佘念念斟酌许久,说出的第一句话。
“免贵姓李,神女称在下南泠便可。”
这下佘念念算是百分之百确定坐在自己对面之人的性别,他声音意外地好听,清却不冷,令人不禁想起高山之上的清泉叩石之音,和他的气质十分相衬。
佘念念犹自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话,李南泠就已经微笑着递出一张名片:“不知道你可曾听过Z组织?”
短短一句话,便让佘念念遍体生寒,整个人如同触电一般从红木椅上弹起,转身就要冲出去。
她还没走出几步,前方便有密密麻麻的藤蔓飞驰而来,在她身前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挡住她的去路。
她被这异象吓得面色苍白不敢动弹,李南泠慢悠悠地放下茶壶,脸上仍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意,宽慰道:“别担心,我们不会动你。”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无敌意,他还刻意在佘念念转头望过来的时候晃了晃手:“你看,我连斩空都没带,又谈何想伤害你?”
先前只是出于本能反应,一听到“Z”这个字母就想逃离,等到那股子冰冷的寒意一点一点从身上褪去,佘念念才逐渐恢复冷静。
即便没有李南泠提示,她也清楚,他们将自己约来定然是别有目的,否则凭那红衣少女的能力,自己早该丧命。
想通一切的佘念念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才落座,那堆藤蔓就在顷刻之间被红衣少女收回体内。
目睹这一切的佘念念不禁瞪大了眼睛,望着从头至尾都板着张讨债脸的红衣少女。
“你……你是真正的妖族?!”
当今社会灵气稀缺,天地间再也生不出真正的妖,一种吸食“贪、嗔、怨”而生的新型妖魔开始大量滋生繁衍,由此便有了背负斩空剑、斩杀盘踞在人类心中妖魔的组织“Z”。
佘念念之所以变得这么异常,也正是因为她身上寄居了妖魔。而她又与平常人不同,平常人决计察觉不到妖魔寄生于自己身上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平常人若被妖魔寄生,大脑和意识会渐渐被寄生在自己体内的妖魔所吞噬,直至枯竭,身体完全被那寄生的妖魔所支配。
斩空剑只对那些寄生于人身的妖魔发挥作用,倘若平常人被妖魔寄生,一剑下去,妖魔化作黑烟散去,人依旧能活,只不过身体大有折损,且会忘掉自己被妖魔寄生的那段记忆。
佘念念体质特殊,原本就是异族五十年才出一个的神女。而今的她几乎可以说是与体内的妖魔处于一种共生的状态,妖魔死,她也活不下去,所以一定不能用寻常方法轻易除去她体内的妖魔。
这也正是她一听到“Z”就下意识想逃的原因。
李南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调侃着:“你声音小些,小心被别人发现了。”语罢还朝佘念念眨了眨眼,俨然一副纯良模样。
佘念念缓缓吁出一口气,不准备再与他们折腾下去,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李南泠已然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单手支颐,像只慵懒的猫儿般惬意,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懒洋洋的:“我们不过是想要一把钥匙而已。”
闻言,佘念念又变了脸色。
她本是天定的异族神女,神女之职,除却要像尊活菩萨似的供人跪拜外,还有一项极其重要的职责,那便是守护建在洛子峰上的空中陵墓的钥匙。
没有人知道那座空中陵墓里究竟埋藏了什么东西,这个秘密一直由历届神女口口相传,从未透露给外人。
佘念念久久不曾回复,李南泠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虽有些唐突,在下却不得不提醒你,我们至多给你三天的时间权衡其中的利弊关系。”稍作停顿,他脸上又浮起暖如春风的笑意,“望三天后能得到你的答复。”
佘念念离开了。
李南泠端起茶细细抿了一口,苦得眉心都要皱成一团。
一直都未开口说话的红衣少女搁下始终抱在怀里的大白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就这么笃定她三天后会来找你?”
李南泠从衣兜里翻出方糖和奶精,统统丢进紫砂茶壶里,连着茶叶一同搅成了一壶奶绿色的液体。直至做完这些,他方才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不知道呀,可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不是吗?”
红衣少女听罢,暴冲而起,一拳砸在红木桌上。
被她砸中的地方有一块明显的凹陷,她像只饿虎般逼视着李南泠,鼻尖都快要与之相碰撞。李南泠却依旧一脸淡然地喝着自制的绿色奶茶,半是开玩笑地说:“唔,这次力道控制得不错,桌子没裂,用东西盖着,服务员应该不会发现,终于不用再赔钱了。”
红衣少女咬牙切齿,简直想要一口咬掉他挺翘的鼻尖。
他慢悠悠地喝完一杯,弯起眼睛揉了揉少女毛茸茸的脑袋:“别急,别急,快看服务员端什么好吃的来了。”
最后一个字才从舌尖抵出,包间的门便被人从外推开,食物的香味霎时间在包间里漫开。
怒火顿时被浇灭,红衣少女哼哼唧唧地坐了下来,再也顾不得别的事,专心致志地扫荡桌上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