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荷
九、酷儿之友(下)
如焱听樊教授谈到了“同性恋”话题,不由得有些不自在。
那边教授却没发现他的异常,继续侃道:“现在的同性恋生存环境可比从前好多咯!”说着叹了口气,“小白,你是学法律的。要知道,国内法学界在这方面的视角还比较单一,其实人本主义心理学是最值得借鉴的。”
他说着,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这些年自己接触过的案例。有的父母,直到孩子身故,都不愿接受孩子的“圈内”朋友和伴侣,用偏见埋葬了亲情。而更多的他(她)们,遭受质疑,或无法领养子女,有的孤独终老,有的被迫选择深柜,或为生存和尊严挣扎。
白如焱一边开车,一边听教授说着,在一个个故事中下意识地捕捉自己的影子。冥冥之中,晦暗的隐私和光明的工作,第一次出现了沟通的可能。
“抱歉,职业病又犯了,说了好多。”樊教授说到口渴,才意识到白如焱一直是聆听者。
“不不,”小白给教授递过一瓶水,“这些故事是我从未听过的。令人感触良多,真的。”
“唉,”教授的视线透过挡风玻璃看向远方,“其实我也是被他们触动的。最早,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
“哦?他是……”
“嗯。他有点类似双性恋吧。十几年前,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个直人,直到有一天,他忧心忡忡地带着一个年轻的男孩来找我。”
“是他的……?”
“……不是。那个男孩在外漂泊有一阵子了。他17岁那年,被班里同学发现了隐私。那时候,‘同性恋’这一项还列在《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里,算是精神病的一种哩。那孩子被迫接受过‘治疗’。”
简单的一句话,白如焱却不觉肃静下来。
“那个时候吧,国内比较流行的治法叫做‘厌恶疗法’,属于行为治疗中的一种。呃,打个比方说吧,它的目标就是明明你最喜欢什么,偏要让你对什么产生厌恶。包括对性,对喜欢的人……为了让病人体验‘痛苦感’、‘厌恶感’,什么稀奇古怪的办法都有。比如,掐身上的肉,用橡皮筋弹手腕,或者注射药物引起恶心呕吐。”
“……”
“不过‘行为治疗’效率很低。后来心理学界认为同性恋的关键不是一种‘行为’,而是‘情绪体验’。于是就有了催眠电击法……这就是那孩子受的罪了。唉……没法儿说。电击其实是比较有效的,可是,那孩子是个倔的。”
“……他受不了治疗,所以离家出走了?”白如焱眉心微微一缩。
“不。”樊教授道,“当时最主要是中学里闹得影响很不好。他父母也是下了狠心才带他‘治病’的,还花了大量的钱。本来他已经很配合了,可是偏偏没学会说谎。好容易熬过了‘治疗’,等老师家长正式谈心,要立约立誓了,仍是过不了关。就这样,生理和心理上的折腾,考大学也没心思了。他父亲身体也不好,一来二去又住了院。用那孩子自己的话说,他当时只觉得自己有罪,想打工贴补家用……唉!从我的角度看,他挣钱,与其说是‘赎罪’,其实,更未尝不是想‘赎回’那被伤害的自尊。”
“……一个肄业的高中生。”白如焱心底隐隐发酸,“……能怎么挣钱?也未免幼稚。十几岁的人就是叛逆。”轻轻摇了摇头。
“呵,那是你没亲眼见他。”教授啧啧道,“我最开始也很反感,以为侄子找了个一个不满二十的毛头小子,仗着自己皮囊不错,吃我们樊家人的软饭。”
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进了天东市。樊教授一边指路,一边续道:“可是,接触了他一两次,我完全改变了看法。那孩子离家之后吃了不少苦,什么都干过,虽然也挣了些血汗钱,可毕竟高中没毕业,人又太单纯,混得不好。到最后,仍是白天帮人算账收款,晚上到酒吧唱歌。就这,每个月还能给家里攒上两三千……”
“那您侄子是怎么认识他的呢?”白如焱在等红绿灯的间隙,转过脸来问。
“嘿,他就是个开酒吧的。”教授笑道,“那孩子最初唱歌挣钱很少,听说我侄子的酒吧给得多,就来了。开始,我侄子可看不上他。那么个小瘦猴儿,又土。后来他就想了个招,干脆每天晚上蹲点,站在酒吧门口唱,还招揽顾客。本来这是很犯忌讳的,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确实拉动了人气,当老板的又心软,最后就雇了他……还真别说,自打他来了,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后来就不单是唱歌,也帮着经营,渐渐地成了二把手。”
“哦……”白如焱听得入神,绿灯亮时差点忘了松开制动踏板。直到后面喇叭声大作,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上车队,一面道:“不知他俩后来成了没有。”
樊教授哈哈一笑,随即长叹一声:“你那是直人世界的语言。‘成’这个词,用在他们的世界里,就有点……总之吧,那孩子因为当年的‘治疗’,心理上还残留了点儿病根。在我这里,好容易调理得差不多了,我那侄子也要回老家成亲了。”
“……那,您侄子如何抉择?”白如焱问。
“谈不上抉择。”教授回答,“他对那孩子的保护欲是比较柏拉图的,何况那孩子的初恋又忘不掉,本来就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该成家就得成家。可是他也放心不下那孩子,临走时只把几年经营的净赚带走了,酒吧的经营权就给了那孩子……嗳,到了,就在这个小区,进门左拐。”
泊车后,教授对小白表示感谢,请他进家吃饭。要是平日,白如焱就推辞了。可是今日却总觉得故事听不够,顺水推舟答应下来。一面跟着上楼,一面还追问:“那个男孩接管了酒吧,后来呢?”
“后来?哈哈——”教授的语气忽然转入了云开月明般的愉悦,“——后来啊,那孩子就像是我干儿子一样啦。我最得意的那两篇论文啊,都有他一份功劳。你要是对天东市的gay圈略知一二,就肯定听说过他。那孩子很有想法,酒吧定位明确,后来搞出个乐队什么的,挺高雅,逐渐做出公益性质。唉!如果不是辍学太早……”
白如焱的脸色却早已变了几变:
“那个酒吧叫Flame(焰火)……那个男孩叫‘铭石’,对不对?”
正把钥匙插进锁孔中的教授讶异地转过头:“你认识啊。”
……坐上教授家的沙发,白如焱依然觉得喉管到胸腔这整块地方气流不稳,像是硬化了的橡皮泵,吞气也不顺,吐气也不顺。
原来那人有不幸的过往,他想。
可是……自己为啥总能和这个铭石沾上联系呢?
教授看看几上的留言条,笑道:“老伴儿见我在外逍遥,干脆春游去了。恐怕得委屈你吃外卖……不过倒是可以多聊聊。”说着给白如焱倒杯茶,“嗳,你也知道那孩子啊?去Flame酒吧玩过?你们X大倒是有一批熟人的,好像最近还闹了件笑话……”
“樊教授!!”
白如焱感到,他必须左右谈话的方向了:
“容我冒昧——您和铭石既然那么熟,能不能给我科普一下,他们那些圈子,做些什么……他们……”
如焱心中憋闷。他太不了解自己的“同类”。对他们,既有向往,又十分抗拒。尤其出了BBS帖子那件事后,他更想知道,在这次“宣传推广”而使自己被狼狈出柜的事件中,他们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他那酒吧,到底是干什么的?”顾不得言语间的不礼貌,如焱把心中疑惑一口气说了出来。
教授愣了一下,似乎才察觉到:原来白如焱对铭石的事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小白,你不歧视同性恋吧?”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是有什么误会?”说着坐了下来,“同性恋可不能简单以‘圈子’来形容。他的事情……”
电话铃响了。樊教授给白如焱一个抱歉的手势,坐到沙发边上,接了起来。只见他表情愉悦,说了几句之后又转为严肃,一边听对方说话一边认真地“嗯”着,间或答道:“可以,尽量亲和些。”后来又答道:“那边不要管,我去想办法疏通,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然后又认真听对方说了一阵,道:“哦——行!……你说吧。说说那老师叫什么。嗯。嗯姓白,哪个学院的?叫……嗯?”
白如焱疑惑的目光还来不及收回,樊教授却也正好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神色无比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