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院子西北边有一个搁置杂物的小棚子,棚子檐下插着一个大铁锥,铁锥上扣着一条生锈的铁链。铁链旁,一只大黄狗伏在地上,脖子直立立地挺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缓缓闭上又一下睁开,又缓缓闭上……阳光斜斜地撒下来,它的全身的毛发像一块黄澄澄的,发光的玉。
头顶的天空像深蓝的海,几团白云安静地躺着,飞机划过的地方,一条云带慢慢地扩散着。院子东边是一片青绿的麦田,院子里,老李在一小块菜园中弯着腰,翻着土,微风乍起,一阵清新的泥香。
“汪!”大黄狗站起来,毛茸茸的前爪朝前伸,头往后缩,屁股向上抬,伸了个懒腰。
“嘿,狗儿,又待不住啦!”
老李将铁锹插在土中,一只手搭在上头,一只手叉着腰,看着它,黝黑的老脸上笑得满是皱纹。老李走出菜园,蹲下拍了拍枯枝般的双手,大黄狗就摇着尾巴,哈着嘴跑来,在老李手下打着滚,舔着他的手,鸟儿的叫声似乎更热烈了。老李朝大门走去,大黄狗就一直绕着他跑圈圈儿,不时绊老李几下,惹得他几声笑骂。大门前,大黄狗低着头嗅着门缝,老李一把打开,它便一下窜了出去,这边闻闻,那边嗅嗅,回头看了眼老李,跑远了。路上没几个人,路边的树也没几株吐出绿叶的,只有阳光不顾一切的灿烂着。点了根烟,砸吧砸吧抽着,老李蹲在路边向南望着,又好像在看眼前的空气。
“老李啊,蹲着干啥呢?又让你家狗撒欢去了?最近药狗的又多了,你得看着点!”老陈推着个婴儿车,小孩好像一两岁,抿着胖嘟嘟的嘴看着老李,小脚在下面踢个不停。
“这狗也比人差不了多少,老拴着咋受得了,得跑跑。”
“你这不也带着你家孙子撒欢去嘛!”老李收回目光,笑着说,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
“这咋能一样,人是人,狗是狗,咋能一样!”老陈吹起胡子,瞪起眼,推着车又朝南走去。
“一样,一样!都是撒欢,哈哈哈!”老李又望向南方,不知看着什么,灰色的烟被一口一口从嘴里吐出来,缭绕上升,缠着光秃秃又带着些许绿芽的树枝,缠着路过的飞鸟,缠着那几团白云……
白日已然坠在西半天,老李身下多了只凳子,旁边多了台黑色的唱戏机,一惊一乍的腔音,听得他眉头一紧一松。时间像一壶水,倒在沙子中,没人去扶,咕咕地流着。流着流着,火红的夕阳躺在了树梢,,西方天际的晚霞熊熊燃烧起来了,一秒又一秒,世界暗了一层又一层。
“不等啦,该做饭啦!”老李掂起凳子和唱戏机,慢慢走进院子里。锅碗瓢盆的声音刚结束,老李就按耐不住了,从家里翻出来一只电灯,又挎上一摞麻绳,桌子上留下一碗饭,上面反盖着一个碗。月亮刚睁开眼,他就迈出了大门。
麦田里全是麦,还有一束光,它不停地移动着,又不安地晃动着。深青色的天幕下,茁壮生长着的麦苗被老李一步一步踩在脚下,吱吱的折断声像黑暗精灵般跟着老李。
“狗儿,狗儿!”
老李来到一眼废旧的机井旁,伸着头,打着灯往里瞅,叫了几声,没东西应儿,只有忽来的一阵风。之前大黄狗曾掉进去过一次,村里的一个人干完庄稼活看到了,告诉老李,老李就带着绳子来,系了个圈套在狗头上,拽了上来。这次狗没掉进去,老李不愿相信,又弯着身子瞅了瞅。
“咋没掉进去呢?上哪去了哎……”
老李坐在井边,望着青灰色的夜空,南边有一颗星星,亮的很,像一颗没有熄灭的银色烟花。他看到了,他看着,好像又笑了,拿起电灯,朝那颗星照着,他怕那颗星看不到,又不停地晃着。这似乎扰乱了黑夜,麦苗像接到命令般,一同摇晃着,像是在驱赶,又像是在安慰……
不知老李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今天起的很早,披着一只棉袄搬了只凳子坐在院中,天色青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太阳渐渐升高了,但没了昨日的活泼,仿佛是被人催醒的。老李又开始翻土了,没了风,一切都很静。头顶的天蓝的像深沉的大海,让人透不过来气,几团云被划过天空的飞机割成两半。
“呀,老李你还在掘地啊,看来今年的菜又不用买了,哈哈哈!”老陈牵着一条金色长毛狗,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老李朝狗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着脚下,继续翻着土,吐了一句:“反正也没啥事,干干老本行,这人呐,不能歇,一歇就废了,跟狗一样,狗一不动,准是病了!”
老陈听到“狗”终于来劲了,得意地说:“看看这狗,可是我儿子托人找的什么苏格兰纯种狗,毛发顺,架子正,面相好,让它干啥它干啥让它不干啥就不干啥,智商高着呢!”
老李的眉头皱得像是粘在了一起,他擦了擦流到眼角的汗说:“啥智商高,你那狗顶多算是听话!论长相,还不如村里的土狗威风!不是我胡诌,就这狗,在咱村里,你现在放了,晚上就是一具尸体,还不定找得到!”
老陈并没有不高兴,相反,他笑着嘿嘿说:“老李,你那狗呢,今天咋没看见?”
“跑了。”老李低头道。
“丢了?啥时候丢的?”
阳光突然不顾一切的灿烂起来,老李将铁锹插在土中,一只手搭在上头,一只手叉着腰,仿佛画上去般的深深浅浅的皱纹,又如同昨日般布满笑脸。那生锈的铁链在老李目光的注视下,像一块黄澄澄的玉,渐渐地发起光来……
“跑了,不是丢了,是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