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晓风《一一风荷举》之魔季
蓝天打了蜡,在这样的春天,小树叶也都上了釉彩。
春草已经长得很浓了。
春天老是这样的,一开头,总惯于把自己藏在峭寒和细雨的后面,等真正一揭了纱,却又谦逊地为我们燕来了长夏。
山容也不再是去秋的清瘦了,那白绒绒的芦花海也都退潮了。
还是那老树的苍绿以及藤萝植物的嫩绿,熙熙攘攘的挤满了一山。我慢慢的走着,走在绿之上,走在绿之间,走在绿之下。绿在我里,我在绿里。
阳光的酒调得很淡,却很醇,浅浅地斟在每一个杯型的小野花里。
豪华雅致,寒酸。
那片大树下的厚毡是我们坐过的,在那年春天。今天我走过的时候,它的柔软仍似当年,它的嫩绿仍似当年,甚至连织在上面的小花也都娇媚如昔。我禁不住怯怯的坐下,喜悦的潮音低低的回响着。
清风在细叶间穿梭,跟着它一起穿梭的还有蝴蝶。啊,不快乐真是不合理的——在春风这样的旋律里。所有柔嫩的枝叶都被邀舞了,窸窣地响起一片搭虎绸和细纱相擦的衣裙声。
我们不知道脚心触到青草时的恬适,我们不晓得鼻腔遇到花香时的兴奋。
我是怎样珍惜着这些花瓣啊,我是多么想掬起一把来作为今早的早餐啊。
在这个薄雾未散尽,阳光诡谲闪烁的十分。连步履都已经出奇地舒缓了。
她有一种天生的属于山野的淳朴气质,使人不自已地想逗她说几句话。
慢条斯理地说,今天是春天,不用上学。这是多么美的语误啊。春天我们应该到另一所学校去念书的,去念一册册的山,一行行的水。去速记风的演讲,又计数骤云的变化。
春天来了我们真该学一学鸟儿,站在最高的枝丫上,抖开翅膀来,晒晒我们潮湿已久的羽毛。她好奇的望着我,稍微带着一些打趣的神情。我想跟她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谈讲些什么,终于没有说——我想所有我能教她的,大概春天都已经教过她了。
慢慢地,她俯下身去,探手入溪。花瓣便从她的手边闲散地流开去。她的颊边忽然荡漾出一种奇异的微笑,简单的、欢欣的却又是不可捉摸的笑。
她踌躇了一下,茫然地说,我没干什么啊。多色的花瓣依然在多声的涧水中淌过,在她白白的小手间乱旋。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
抑或是多年前那个我自己的重现呢?等回到家,又总被母亲从衣领里抖出一大把柔柔嫩嫩的粉红。
在那边,那一带疏疏的树荫里,几只毛茸茸的小羊在啮草,较大的那只母羊安详地躺着。
叫人喜欢得不知怎么是好。稍往前走几步,慢慢进入一带浓烈的花香。暖融融的空气里加调上这样的花香真是很醉人的。树很矮,花却开得极璀璨,白莹莹的一片,连树叶几乎被遮光了。像一列可以采摘的六角形星子,闪烁着清浅的眼波。我想,她是拼了怎样的力气才绽出这样的一树春华呢?四下里很静,连春风都被甜得腻住了——我忽然发现自己站了很久很久,哦,我莫不是也被腻住了吧!咋酱草(三叶草)软软地在地上摊开,浑朴,茂盛,那气势竟把整个山顶压住了。那钟愉快的水红色,映得我的脸都不自觉热起来了!
阳光的小镜子在溪面上打着明晃晃的信号。春天多叫人迷惘啊。她想来应该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了,当她的魔术棒一招,整个地球便美妙地缩小了,缩成一束花球,缩成一方小小的音乐匣子。她把色与光给了世界,把爱与笑给了人间。啊,春天,这样的魔术季。
涉溪而过。恍然以为自己是一条鱼。
想来做一个樵夫真是幸福的,肩上挑着的是松香,脚下踏的是碧色玻璃,身上的灰布衣任山风去刺绣,脚下的破草鞋任野花去穿缀。嗯,做一个樵夫真是很叫人嫉妒的。
我雀跃着,跳过青草的席梦思。山下阳光如潮,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春里了。
含着惊喜在楼梯转角处偶然相逢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如昔,声音如昔。
前廷里,榕树抽着纤细的小芽儿。许多不知名的小红花摇曳着,像一串晶莹透明的梦。还有古雅的蕨草,也善意地沿着墙角滚着花边。啊,什么时候我们的前庭竟变成一列窄窄的画廊了。
我走进屋里,钮亮台灯,四下便烘起一片熟杏的颜色。夜已微凉,空气里沁着一些凄迷的幽香。
远处的鸟啼错杂地传过来,那声音纷落在我们的小屋里。四下遂幻出一种林野的幽深——春天该是很浓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