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方尔加 原载《光明日报》
老子之“道”是什么?长期以来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道德经》开篇就设卡堵路——不许使用语言名称诠释“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第一章)“道”如果能够直接表达出来,就不是真正的“道”,“道”如果能够直接给予确定的名称,这个名称一定不是真正反映“道”的名称。一旦下定义就破坏了“道”的本义。“常”者真也,被定义出来的“道”一定不真了。
明代思想家王阳明也如此看“道”。一位学子刘观时向王阳明请教“道”:(刘观时)问于阳明子曰:“道有可见乎?”(王阳明)曰:“有,有而未尝有也。”曰:“然则无可见乎?”曰:“无,无而未尝无也。”曰:“然则何以为见乎?”曰:“见而未尝见也。”观时曰:“弟子之惑滋甚矣。夫子则明言以教我乎?”阳明子曰:“道不可言也,强为之言而益晦;道无可见也,妄为之见而益远。夫有而未尝有,是真有也;无而未尝无,是真无也;见而未尝见,是真见也。(《王阳明全集》)王阳明的意思很清楚,“道”不可言说,一言说就破坏了“道”,越言说,“道”的真实含义离我们越远。法国直觉主义哲学家柏格森在谈到哲学真理的特点时说:“形而上学(即哲学)就是一门不用符号(即概念)的科学。”(《形而上学导言》刘放桐译)这是说哲学层次的真理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道”虽然不可言说,但是“道”是一定存在的,老子绝不可能杜撰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欺骗世人。可“道”又不能表达,怎么办?为了让世人理解“道”,老子还是撰写了《道德经》,洋洋五千言,想尽办法让世人领会他所说的“道”。如何领会老子的“道”?
一、解读“道”的方法
“道”是什么,老子强调不可道、不可名,即下不出定义,但“道”却可以被形容描绘出是什么样子。老子的《道德经》各章就是从各个角度描绘“道”是什么样子的。
老子明明说“道”不可道,可他还是给道出来了。怎么道出来?不说“道”是什么,只形容描绘“道”是什么样。历史上有此类先例,有的认知对象一时无法下出定义,人们可以在形容描绘它是什么样的过程中研究和开发它。比如“力”,有人认为迄今还没有一个恰当的定义。可古希腊的阿基米德、中国春秋时代的墨家、近代英国的牛顿、当代的犹太科学家爱因斯坦,他们对力的研究和开发成就宏巨,使人类今日进入了航天航空时代。有关力的学科分支分层划分得细而又细,研究机构多而又多。可究竟什么是力?仍没有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定义。没有定义怎么研究呢?人们可以形容它、描绘它、叙述它是什么样子。中学课本说:“力是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这还是没有说出力是什么,只能说是从宏观低速的角度描绘力是什么样子。“道”是什么,老子强调不可道、不可名,即下不出定义,但“道”却可以被形容描绘出是什么样子。老子的《道德经》各章就是从各个角度描绘“道”是什么样子的。怎样描绘?用喻象性的表达方式。
所谓喻象性就是通过对具体事物的描绘启发人们体悟“道”。按照这种方式来体悟,老子的“道”就是生活之“道”,剥离了生活就不可能领会“道”。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庄子•知北游》)别看庄子对“道”的形容玄不可测,但他也意识到,了解“道”应通过接触眼前卑微琐细之物。
深受道家影响的王阳明所说的“道”就是“良知”,他要求学生在具体事物中体会“良知”。王阳明的学生请求老师用语言解析“良知”概念,王阳明认为,若脱离具体事物单独解析会越解越糊涂,只有入于事情中才能弄懂。他说:“政事虽剧,亦皆学问之地。”(《王阳明全集》)“郡务虽繁,然民人社稷莫非实学。”(《王阳明全集》)甚至“饥来吃饭倦来眠”也是求“良知”的活动。
从庄子到佛教禅宗再到王阳明,虽然都使用喻象性的方式,但最先使用喻象性方式表达“道”的是老子。老子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生活在上层的士整天养尊处优,不了解基层情况,听说了“道”,只做文字理解,以为简单,赶紧推行,务求立即成功;生活在中层的士听说了“道”,因其对上层下层都只是一知半解,对“道”的认识模糊不清,不知所措;生活在下层的士听说了“道”不由得哈哈大笑,因为下层的士生活在基层,入于民众琐细之事中,发现“道”就寓于他们频繁接触的日常生活之事中,没有什么神奇的,不由得哈哈大笑。不哈哈大笑说明不懂得日常生活,不懂得日常生活就不可能弄清楚“道”,也就不能行“道”。绝对的“道”就寓于相对的具体事物中。
老子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第七章)老子还引用古人的至理名言(“建言”)发挥了这个道理:“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第四十一章)闪亮的“道”就体现在明暗交错的光线之中;笔直前进的“道”就体现在轮回曲折的运动之中;平坦的“道”就体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之中;最高层次的“德”就体现在参差的“德”性之中;适用性最广的“德”就体现在每一个有局限性的“德”性之中;最刚健的“德”就体现在每一个舒缓的“德”性之中;纯真之质就体现在质地驳杂的物料之中;纯白之色就体现在浊杂之色当中;锐角就体现在秃缓的拐角之中;最优秀的器物由无数有缺陷的器物步步过渡而成;巨大的声音靠寂静才能衬托出;最大的物象是超出一切有形之物的无形;“道”隐藏在万物之中,因其所隐之物的名称为名称,其自身无名。
老子说“道”不可道,但《道德经》五千言对“道”的形容描绘多少还是向世人透露出了“道”的内涵。从对“道”的形容描绘中我们体会出:“道”就是生命力。
二、怎样理解这种生命力?
第一,“道”不可以分割,只能整体把握。老子描绘“道”时竭力强调“道”的混沌性:“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第十四章)“不可致诘”即不可刨根问底,不非要确切地说出“道”是什么,避免将“道”片面化。“有物混成”(第二十五章)形容“道”不可拆。“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第二十一章)“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第五十六章)恍惚混沌故不可分割,不分割保持完整,才具有生命力。老子形容“道”用“冲”字:“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大盈若冲,其用不穷。”(第四十五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第四章)“冲”多解为“空”,这个“空”可不是日常生活说的虚空,而是隐含着勃发生机的“空”,所以“冲”或许在一定意义上表达了“道”这种生命力的特征。
老子憧憬“小国寡民”:“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很多人就此批评老子在社会文明发展上开倒车。这种批评未免过于草率。且不说提出“小国寡民”缘于他当时特殊的背景,更应该注重的是老子是在用“小国寡民”诅咒社会过度的两级分化:“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是为盗夸。非道也哉!”(第五十三章)朝廷无人办公,田地无人耕种,国库空虚,人们困苦。而极少数人却过着“金玉满堂”奢侈腐化的生活。这样的社会已经失去了生命力,无法继续向前发展。所以老子的“小国寡民”实际是表达了对社会发展生命力的渴求。
第二,“道”能够激活万物。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生”——激活也。“道”激活整体(“一”),整体激活部分(“二”),部分激活各个部分的统一体(“三”),各个部分的统一体激活了“万物”。“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四十章)这里的“无”是生命力,“有”是整体,“生”是激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第三十九章)“一”是整体。各种天象——日月星辰、风雨雷霆、春夏秋冬,形成为一个有序列的整体。认识到这个整体,人类对天的认识和掌握就清楚明了;大地万象——群山原野、草木花果、湖泊池沼、兽禽虫虱、都邑路蹊、异国群族形成为一个有序列的整体,大家就都过上宁静的生活;种类繁多的占卜活动不相互矛盾冲突,能够共同启发人们应对眼前困境,就会使人感到灵妙;深谷中的土石、水流、草木、昆虫、动物形成为一个相互依赖、良性循环的整体,就会充盈着繁荣;万物各得其位、各得其养、互相促进、共存共荣,就能够生机盎然。总之,一旦构成为整体,每一个局部就会被激活。整体能够激发局部的生机,为局部提供运行的轨道。一个人无论多么能干,一个品物无论多么优秀,都不能单独起作用,必须纳入到一个整体性的体系中。甚至自身有某种缺陷的局部,一旦进入到良好的整体中,也能很好地发挥作用。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第十七章)最上乘的统治者是让百姓不知道他的存在,在无形中做成事;其次是日夜操劳,仁民爱物,广施恩惠,受到百姓交口赞誉;再其次是严厉不苟,铁面无私,令人生畏;再再其次是昏庸,无能,缺德乏功,令百姓鄙视。统治者信用不足,民众才不信任他。在以上几个种类的领导人中,老子最注重的是“太上”。“太上”式的领导人治国悠闲、不多费口舌,其功业的完成是百姓做的。百姓没有受到统治者具体的指教和领导,是一种无形生命力激活了他们的自觉性,使他们感觉到自己本该如此做。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第二十七章)这里描绘的还是生命力。善于驭车者无轮迹,善于说话者滴水不漏,善于计算者不用算具,善于锁闭大门者不用门闩别人也打不开,善于捆缚者不用绳索不打绳扣别人也解不开。其实圣人还是要门锁、绳子之类的有形之物。只是强调用无形的生命力来激活这些有形之物。怎样激活呢?“救人”、“救物”。救他们,使他们得其用、尽其才,使天下无废弃之人,无废弃之物。这才叫做长久的明智。例如,老子讲的两种人打交道时,与人为善者是与人不善者的引导者;与人不善者是与人为善者实现自身价值的手段。与人为善者通过改造与人不善者,使之成为好人;与人不善者向好人的转变,体现了与人为善者的善良。与人为善者和与人不善者双方互相成就,缺一不可。“道”就隐藏在两者各自的角色中。若忽视其中的任何一个,再聪明者也是糊涂。“道”的奥妙就在于此。
三、“道”是最强大的生命力
“道”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是内在的最原始的驱动力,不凝固僵化,借用无穷的力量,是最大的包容。
“道”是生命力,而且是最强大的生命力。为何这样说呢?
第一,“道”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
这种能力的突出点在于自我,即我自己否定自己,更新自己。
“道”首先是“母”,“有,名万物之母”(第一章)。天地间任何事物都是从“道”这一母体脱胎出来。“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第六章)柔顺之神不死亡,她是妙不可言的母性。妙不可言的母性是赋予万物生命力的门径,故称其为“天地根”。“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第二十章)唯我与众不同,我注重的是万物之“母”,这个“母”就是“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第二十五章)有那么一个由万物混成的东西,生于天地未畔之前。它寂静寥廓,独立不变,循环运行不息,可以成为天地之“母”。我不知如何命称它,勉强用“道”称呼之,勉强用“大”来形容之。“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第五十二章)天下每一物都有开端,此开端为天下每一物之根——“母”。得到每一物之根,便可深知每一物;守住每一物之根,每一物终身就没有危险。“道”这一层次的“母”是永远不死的,故曰“谷神不死”。
“道”不但是“母”,还是“婴儿”:“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第二十章)我处懵懂中,如婴儿初生还不能逗乐。“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第二十八章)面对强大我要守住细小,就像细小的溪水。波涛汹涌的江河渊源于细小的溪水,有了源源不绝的溪水,江河的生命力——“德”才不会丢失。守住溪水就相当于守住人的生命源头——婴儿,婴儿时期生命力基础打得好,成人阶段身体才强壮。“含德之厚,比之赤子。”(第五十五章)含“德”深厚(生命力足)的人,如同初生婴儿。“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第十章)捏拿抻卷自身的形气,能使之柔韧有生气如初生的婴儿吗?表面看婴儿是空虚无物什么都没有。其实,小婴儿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内涵丰富、潜力无限。潜存着没有释放出来的世界,是开端。不是潜力已经释放完了的垂暮者。“道……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一章)“无”并非是什么都没有,而是生机未显,故称其“妙”;“有”是说有端倪、苗头,故称其“徼”。小婴儿就是处于这样一种既有又无的矛盾状态。“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曒,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
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第十四章)小婴儿的前途就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和“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恍惚”,非要刨根问底地追问小婴儿的前途,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母”虽然生命力很强,但如果仅把“道”理解为“母”还是没有真正领会其生命力之强。“婴儿”是东升之旭日,生命力旺盛。但如果仅把“道”理解为“婴儿”也还是没有真正领会其生命力之强。“道”之所以是最强大的生命力,原因在于他既是“母”又是“婴儿”。也就是说“道”既是产生者又是被产生者。“道”自己产生自己,自己发展自己,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道德经》首章:“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始”指开端,是婴儿阶段;“母”是根基,是生命之源。所以《道德经》一开始就展示出产生者与被产生者原本一体。自我更新重在自我,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第三十三章)“自知”、“自胜”意味着把自己当做对手,“道”的生命力的强大首先在于此。
第二,“道”是内在的最原始的驱动力。
一些人认为“上帝”、“真主”、“佛”以及其他至上之神的生命力是最强大的,因为他们是宇宙最原始的驱动力,无需再追问他们之前或背后还有什么更原始更深层的动力。“道”也是如此。“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第五十五章)“德”是生命力。含“德”厚的人,如同初生婴儿,骨软筋柔而不僵;小腿乱踹,拳头牢握乱打。为什么?非因毒虫螫、猛兽撕咬、猛禽搏击,其原始秉性如此;小生殖器凸然勃起,非因异性影响而产生交媾之情,其天性如此;这些都是自身生命力旺盛喷涌激发的突出表现,故曰“精之至也”。我们成人哭泣都是有缘由的,因财富而哭,因荣誉而哭,因情感而哭,凡因什么而哭嗓子会哭哑。小婴儿整日啼哭嗓音却不沙哑,“和之至也”,即生机柔和,这也是生命力强大的表现。老子说小婴儿生命力强大,就是因为小婴儿的举动源于不为什么的原始的驱动力。
古希腊智者芝诺说万物皆静止(他提出了“飞矢不动”之类的命题),就是着眼于哲学层次的。芝诺找来一个与他的观点相反的朋友当作辩友,不厌其烦地论证世界是不动的,说得口干舌燥,可是辩友却不吱一声,只是来回踱步。芝诺奇怪地问辩友为何不反驳?辩友回答说他一直在反驳,他来回踱步的事实本身就是一种反驳。辩友的这种反驳是浅薄的。芝诺难道低能到看不到万物在运动吗?芝诺这里谈的是哲学,他是从哲学层次论证世界的静止。他的辩友也应该上升到哲学层次论证世界是运动的,而不应该仅仅满足于感性的事实。同理,小婴儿生命力之强大也是从哲学层次上讲的,不能从物理、化学、生物学上理解。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第四十九章)与人为善的人我善待之,不与人为善的人我也善待之,因为善待他人就是我的品德;讲信用者我对他讲信用,不讲信用者我也对他讲信用,因为讲信用是我的品德。我行善讲信用什么都不为,它就是我的生命力,这一道德力量作为内驱力强大无比。
在宇宙中,推动事物发展的最大动力莫过于源自事物自身的内驱力。牛津大学有句妙语:“导师对学生喷烟,直到点燃学生心中的火苗。”(这个“火种”、“火苗”就是学生的内驱力)复旦大学物理系过去有个学生书读得马虎,玻璃却磨得很好,老师就发挥他的长处,对他进行鼓励,并不因此限制他。这个学生毕业后,参加了我国最高级的天文望远镜的磨制,他头脑里的火种就这样被点燃了。人无全才,但人人有才,“学校的任务就是发挥学生的天才”(《漫谈中外高等教育之差异》。另外,当年北大录取的一些偏才如国立清华大学校长罗家伦、合肥才女张允和,高考数学都是零分;当今世界极少将儒、道、佛文化融会贯通的国学大师之一、当年高考用真情一边哭一边写作文的叶曼,其他科目考分不合格;国际光催化领域响当当的专家付贤智院士,高考分数达不到北大的标准。他们成功的最大动力无一不来自自己的内驱力。老子所说的“道”正是一种事物内驱力的生命力,所以是最强大的生命力。
第三,“道”不凝固僵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第五章)“刍狗”即草扎成的马牛羊祭品。祭祀神灵必须不断更新草扎成的马牛羊祭品,才能保证祭品新鲜,神灵馨悦。祭品用完就丢,就像过河拆桥,不符合世俗所说的“仁”,故称其“不仁”。天地的运行也需要借助具体的万物来实现,万物扮演了“刍狗”的角色。“道”就是这样,其所借助的每一具体物存在时间都是暂短的,随时被新的一拨取代。“道”就是在不断地弃取具体物中实现自身的存在。圣人治理百姓亦然。有些治理措施当时是合理的,给百姓带来了好处,但后来情况变了,需要更换新的措施。可是有些目光短浅的百姓想不开,不愿意变革。圣人为了实现对百姓更大更根本的爱,必须牺牲一些百姓眼前利益,这是对某些百姓表现出的不仁。天地之间如同大风箱,气体不断更新,什么都没留滞,但又具有容纳无数气体的能力。
老子《道德经》第一章说“道”既是“无”,又是“有”。“无,名天地之始”,意味着过去的结束了,新的过程开始了。“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无”中有“妙”,“妙”者,有前途但不确定之意,所以“无”意味着事物不会凝固。“常有,欲以观其徼。”“徼”,苗头也,迹象也。“有”非既成的固定之物,而是事物过程的开始,内含着发展前途。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但肯定是丰富多彩。总之,无论是“有”还是“无”,都包含着变动不居的意思。“洼则盈”,不断地往下陷才会不断有新东西充实进来;“敝则新”(第二十二章),掰掉老的才能长出新的;“大盈若冲”(第四十五章),能漏空的器皿才能盛入无穷之物。“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四十章)“道”的运动就是不断否定旧的;“道”的功能是在灵活性中实现的;有形的东西永远被无形的东西所激活。总之,这些对“道”的描绘和形容就是要说明“道”是活的,永不凝固,所以说“道”是最强大的生命力。
第四,“道”借用无穷的力量。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第四十八章)“为学”是学习征服改造世界的知识,增益能力,用自己的能力去征服改造世界。“为道”就是借用世界的要素,减少主体力量的使用,直至不用自己的力量(“无为”)。治理天下须借用天下的要素,强行向天下推行自己的意志,就会治理不好。老子接着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四十八章)老子还说:“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第六十八章)好的武士用不着舞刀弄枪;善于作战者不用耀武扬威;能致胜者不与敌方直接接战;善于用人者待人谦下。以上讲的都是一个道理——坚守不争的品德。不争并非真的不争,而是借用对方的力量与之争,不用自己的力量与对方顶牛。这里讲的“用人之力”,就是借力打力。美籍华人程进才先生撰文谈太极拳“四两拨千斤”中的舍己从人的原理:“太极拳的歌诀讲到,‘掤捋挤按须认真,上下相随人难进,任凭巨力来打吾,引动四两拨千斤,引进落空合挤出,沾连粘随不丢顶,’与对方交手时,按照太极拳的歌诀要求,不顶不丢,引进落空,这就是运用舍己从人的原理。与人交手并非用拙力和对方相对抗,我守我疆,莫失重心,首先是不前俯后仰,稳定自己的中心,完全控制对方的来势方向,听准对方劲的大小,准确接捋对方劲的着力点。不卑不亢,心平气和,屈伸往来,不顶不丢,顺其势,化其力,引进落空,舍去自已的抗力顶劲,顺从对方的劲力方位路线,使对方力量用尽落空,我方再顺势加力把对方打倒。例如:对方以猛力向我打来,我舍己从人,不但不以猛力还击,且不与对方相抗,我并不受力,而是顺其打来之势,向对方劲的前进方向捋之,加大对方向前冲力,岂有不跌倒之理。就像陈照丕(陈氏太极拳一代宗师)所说‘得机得势,当埸不让步,举手不留情’,对方虽重千斤,只要舍己从人,四两之力牵动,拨之必倒,这也是从舍己从人中体现出,以小胜大,以弱胜强,以慢胜快的‘四两拨千斤’的妙用。”(《试论太极拳的“四两拨千斤”》)太极拳“四两拨千斤”的说法,是老子“用人之力”哲学绝佳的比喻。
体现在关于治国安邦上,老子说:“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第五十四章)即借用个人之力管理个人,借用家族之力管理家族,借用一乡之力管理一乡,借用诸侯国之力管理诸侯国,借用天下之力管理天下。“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第二十三章)这里的“道”指宏观层次,“同于道”即从事于宏观工作就借用宏观的要素;“德”指微观,“德”即从事于微观工作就借用微观要素;“失”指淘汰,“同于失”即从事于淘汰方面的工作就借用被淘汰事物的要素。“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即借用万物本身的要素,不逞己能(第六十四章)。“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第四十九章)圣人治理民众不逞己能,只借用民众自身的要素,所以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第五十七章)
在农业生产中以虫治虫也是一种借力。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四说:“元丰中,庆州界生子方虫,方为秋田之害。忽有一虫生,如土中狗蝎,其喙有钳,千万蔽地。遇子方虫,则以钳搏之,悉为两段。旬日,子方皆尽。岁以大穰。其是旧曾有之,土人谓之傍不肯。”宋神宗元丰(1078年—1085年)年间,庆州地区(今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巴林左旗林东镇南)生了“子方虫”(危害粮食和牧草的黏虫,又称剃枝虫、行军虫),正要危害秋田里的庄稼。忽然有一种昆虫产生了,样子像泥土里的“狗蝎”(蠼螋,俗称夹板子、夹板虫、剪刀虫),嘴上长有钳,成千上万,遍地都是;它们遇上子方虫,就用嘴上的钳跟子方虫搏斗,子方虫全都被咬成两段。十天后,子方虫全被杀尽,年成因此而获得大丰收。这种虫过去曾经有过,当地的人称它为“傍不肯”(四部丛刊•续编•子部,书同文数字化技术有限公司)。现在以虫治虫的生物防治已经很普遍。蜘蛛是害虫的重要天敌。农林蜘蛛种类很多,我国稻田蜘蛛约有280余种,棉田和橘园蜘蛛各有150余种,茶园蜘蛛有190种,森林蜘蛛有140余种,草原蜘蛛有120余种,菜地蜘蛛有70余种。蜘蛛的种类和捕食害虫的数量在害虫天敌中可算得上是冠军。如果少使用农药,每亩稻田中的蜘蛛可达8万~10万只,它们能捕食掉60%~92%的害虫。1984年,湖南省推广水稻保蛛治虫1700余万亩,不仅节省了农药和防治用工,而且大大减少了虫害损失,合计经济效益约达7亿元。同时,生产的稻米没有农药残留,成为“绿色食品”。这正应了老子的话:“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第六十八章)
第五,最大的包容。
“道”的胸怀最大,无所不包。“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第六十七章)天下都说我行的“道”巨大,似乎不像什么。就是因为太大,世界每一物都比“道”小,所以似乎不像什么。若非得让“道”像什么,比如像高山、像大海、像太阳、像天空,所像的东西无论多么巨大,总是有限的。人追逐名利也是一样,地位无论多高,财富收入无论多多,时间长了仍会不知足。如果非得说“道”像什么,所像的东西无论多么大,最终还是把“道”“贬低”为渺小。“道”之“大”不是简单的空间之大,而是哲学之大。其哲学之大的内涵包括:a,模糊不计较,一计较就渺小,成大事者遇小事经常糊涂。“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第二十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第二十五章)“道”的性质是混一万物,恍惚而不分彼我。b,利万物而不争。母亲不与女儿争美,父亲不与儿子争本领高,神不与万物争强。女儿的美为母亲所赐,儿子的本领为父亲所赐,万物之强为神所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第八章)高层次的善只对万物有利,不与万物相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道”利万物就是为万物注入生命力并激活之,反对单极化,追求共存共荣。“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第二章)天下都认为某一个东西美,结果忘记了这个美的东西离不开丑的东西的衬托。没有了衬托,美就不成其为美了。善也是一样,没有不善者的衬托,善就不成其为善。所以“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第二章)这个世界不能只关注矛盾的一方而忽略矛盾的另一方。要容纳矛盾的各个方面,不能单极化。“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第二十七章)圣人救所有的人,不让一个人被抛弃;救所有的物,不让一个物被抛弃。无论是“善人”还是“不善人”都应被“道”所容纳。
总之,老子追求的是包容万物,而不是相互对抗。老子这一思想后来演变为儒家的“中庸”——双赢。《中庸》说:“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第三十章)万物共同生长,互不妨害,各行其道,互不碰撞。纷繁具体的微观事物如同无数条流淌的小河,而宏观的大法则同大江大河汇合万物,波涛汹涌。天地的巨大繁荣就在于万物各自生存、发展、彼此共存共荣。
以上对老子“道”的理解,不再把老子的思想理解为消极、退让、倒退。老子以他的睿智洞察到在宇宙中到处存在着“道”也就是到处都存在着生命力,而且这个生命力是最强大的。我们后人通过研读《道德经》应该寻求的是如何激发事物的生命力。人类与自然界之间互相激发生命力,群体之间互相激发生命力,上下之间互相激发生命力,不同的民族、文化、宗教之间也可以互相激发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