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注定是人生最为难堪的一幕。庾信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不知曾打动多少人脆弱的心弦,这些句子指的是感情契合者之间的别离,欣慰的是,指不定何年何月他们还会有再聚首之日。而我此处的送别,是与父亲的生死诀别,是天不语地不应的阴阳两隔,我找不到合宜的诗句表达。与我相处半个多世纪的父亲走了,今生最疼爱我的父亲走了,我噙着泪水握着他劳动者的大手,坐在他渐渐变凉的身体一侧,眼见他呼吸变缓变弱,目光暗淡收敛,85年的尘世生命滑向尽头,顷刻消散……
十天过后,父亲10月3日离世前后的情景仍清晰如初。节前的那个星期日,为了让他散散心,我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出了养老院大门,走在对面社区楼宇间的甬道上,正行走间,突然前头40米开外闪过两三个穿孝衫的人影,我赶紧把轮椅掉头以免父亲看到,然而还是被他发现了,他短短地念叨了一句“死人了”,我就势问道:“你怕死吗?”他爽利地答道:“怕什么,都这么一把岁数了,早死了好。”由于身患脑栓塞,加之近来言语严重不清楚,如此流畅地表词达意,让我十分惊讶。
10月1日和2日,听说父亲的两腿加剧浮肿,进食也少了,心头渐布阴云,但理智告诉我,父亲会挺过去的,他的身体一直很结实。而实际上,我的心绪已经难得平稳了,2日傍晚访亲回家后烦乱尤甚,冒着夜色在广场公园绕了两圈也没止住,于是打定主意第二天非去养老院不可。3日的表现更是异样,本来决定早些时去看父亲,竟躺倒在床上横竖大睡,犹如几日没睡觉的光景,从早饭后一直睡到午后三点多,此时妻子已准备好饭菜,并催促我早些动身。仍然是懵懂不清,似醒非醒,拖拖拉拉,一首过后才发现并感讶异的旧体诗敲打在手机上:“向死而生犹惧死,飞花落叶幸无识。天堂地狱鉴善恶,入土化灰泯雄雌。一魄惊飞人谁见,两地悬隔音难至。来路尽是他乡客,繁华几许孰共诗?”标识的具体时间是17点30分,之后乘车去养老院看望父亲。19时28分,他老人家去世。后来妻子看到那首诗,说我仿佛那时就在与老父告别。
与父亲诀别,或是送别父亲,是一生中最震撼我、也最令我心碎的一幕。见到他时,他依然偎靠在走廊临近窗子的轮椅上——他一直喜欢这里的宽敞、洁净、明亮、通风,哥哥在喂他奶粉类东西,给他擦脸泡脚,此时父亲双脚肿得吓人,腹部也鼓胀得厉害,我给他轻轻按摩后背他都觉得很疼。一只软软的去皮梨子始终未能咽下,呼吸开始显得急促、艰难。于是,十分艰难地把他扶躺在床榻上,以期让他呼吸得更舒服些,没想到,那最后的时刻降临了。
正如生命的降临具有不同的方式,生命的终结亦如此。母亲的生命是瞬间消逝的,突然间躺倒后便气息全无,而父亲的最后时刻却与之迥然有别。
父亲躺在床上后呼吸似乎变得平稳,其实是更加微弱了,他的双腿双手寒凉得可怕,神态和动作也与平时截然不同。哥哥很慌乱,要打120送父亲去医院急救,我极其冷静且坚决地制止了他,此时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的心头,我那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别送了,爸爸不行了,让他安静地走吧!”说罢泪如雨下,这在我极其罕见,哥哥当场惊住了。
父亲呼吸开始变得促迫,我们两兄弟围上前,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轻轻喊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父亲猛地甩开哥哥的手,目光透露出不耐烦,可能是哥哥的动作太生硬,或者……,我几乎惊呆了。而他的另一只手始终平静熨帖地放在我双手之间,任我轻柔地抚摸着。一会儿,父亲的目光显出慌乱乃至恐怖,惶惶不安的样子,于是我站起凑近他的耳朵,安慰他不要怕,并轻按他头的两侧。一会儿,他紧咬牙关,另一侧的手紧攥床边的黄色栏杆。他整个身体仿佛全然绷紧,头部向上边的床栏杆用力,在抵抗着某种类似极度痛楚的东西——如此两次,没有叫喊,也没有呻吟。
我一直坐在父亲身边,注视着他,目睹他生命弥留之际的种种,目睹生命在阴阳两界之间的缠绕纠结——一个坚强的生命不忍离去,它在骚动,在挣扎,在拒绝,在抗争,然而它已耗尽能量,纤若游丝。
我如堕梦中,眼前的这一切,我不忍面对,却必须面对。我一边抚摸他发凉的大手,纯藉摩擦之力,把他的手心揉至微热,好让他感觉到我的存在,一边温语频递,劝他放心走好,去西方见妈妈,去极乐世界(他们都曾是居士)。渐渐地,父亲的呼吸变得缓慢、微弱,似乎有一丝凉气,目光变得平和,不知何时手从栏杆上滑下,身体的悸动停止了,仿佛全部身心开始放松,面孔安详宁静。倔强的影子,老年的无力感,戛然散尽;短暂的流光里(对我是漫长的),他投下尘世间最后的一瞥,静静地走了……
当时我想起我病中危境的那一幕——下面是无底的深渊,寒冽黝黑,如刀刃刺穿骨髓,我奋力挣扎,终于凭借年轻的力量浮了上来,险些被吞噬。而他,大抵也身陷此境,仿佛有种无可抗拒的大力拖住他,往下拉,而他太老了,力竭气衰,终于没有挺过来。当年是父亲及时把我送进医院救了我,而眼下我所能做的,只是抚慰他临界之地的烦扰,使父亲于平静中回返自然。
也许,因为我们今生契合,他最疼爱我,我出生时他已经人到中年,除却年轻时在父母身边的羞赧和少不更事,开始懂得爱孩子了,所以他把母亲没有给予的爱给了我,让我的情感得到正常发展。而这种缘份积累成一种难以解说的天意,让我们做了彼此内心接受的父子半个世纪后,在他人生弥留之际奇迹般地相聚。
父亲是在等着我来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