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新婚,按家乡习俗新婚夫妻第一年不得上山扫墓。妻子说,今年只剩下我们老公婆上山扫墓,要买轻便精致的祭品才方便携带。
清明节的公墓区五彩缤纷,看起来生机勃勃,呈现出奇特的美丽。我们找到了父母的坟墓,清理坟茔,压好墓纸,摆上供品,燃香祭拜。我的父母长眠在这里,父母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黄道周说,严父见背于盛年,慈母未丰于禄养。我何尝不也是这样,我的父母在子女壮年之时相继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在子女有更好条件奉养的时候他们却无缘享受。我对着墓碑叩首再叩首,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说,爸爸妈妈,你们太没有福气了!
我坐在墓前,望着父亲母亲的名讳,思绪飘回从前……
战云密布年代,日寇三次进犯我家乡,祖父的渔船撞上日本水雷,船毁人亡。本来拮据的日子更加难熬,一家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一年父亲七岁,没有衣服穿,穿麻袋御寒。父亲没有读过书,参加工作后依靠自学,一样断文识字,成为一家国营企业的中层干部。父亲一表人才,随和能干,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父亲身穿中山装,领扣谨严,上衣口袋插着钢笔,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来往于西埔和铜陵,还为家里购置了当时很稀罕的耐火板沙发,让青春期的我仰慕而自豪。在出门需要介绍信的年代父亲经常出差,他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大城市,父亲的城市留影,让闭塞的我有了丰富的想象空间。1976年春天父亲出差回来,带来两瓶青岛啤酒,我喝了一口说,怎么是马尿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啤酒。1977年父亲带我到厦门玩了几天,住在中山路边上小街的晨光旅社,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城市。
妈妈天资异禀,心气高远,却出生在贫穷而没有文化的渔民家庭。解放后政府推广扫盲,妈妈靠上夜校学习知识,居然当上了小学老师。我依稀记得妈妈曾经带我到教室里,坐在后排凳子上等她下课。妈妈20岁生下我,25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无法适应教师的繁重工作,改行作息时间比较自由的缝纫行业。妈妈年轻时是个十足的文艺青年,还发表过一首诗得了五毛钱稿费,她把五毛纸钞压在桌上玻璃板下面,保存了很多年。妈妈是个小说迷,常常沉浸其中,尤其喜欢巴金的《家》《春》《秋》,喜欢小说人物觉民和觉慧,把“民”和“慧”作为弟弟和妹妹的名字。我第一本启蒙读物就是妈妈书架上周而复的《西流水的孩子们》,当读到主人公小栓被日本鬼子劈死的时候,我难过得吃不下饭。我一直认为妈妈要是有机会参加高考,一定能考上好大学,成为出色的学者或作家,因为她的哥哥就是厦门大学的高材生。
父亲热烈爱着妈妈,命运作弄人,他们志趣相异,却阴差阳错结合在一起,宁可吵吵闹闹也不会重新选择另一种活法。父亲务实护家,因为爱愿意屈尊就卑,愿意低到尘埃里,妈妈性情浪漫,认为父亲不解风情。他们去看电影,看着看着父亲打瞌睡,几次之后,妈妈气得半场离开。蹉跎岁月里,妈妈的性格渐渐变得任性霸道,而父亲更加忍让随意。父亲节俭,又爱喝点小酒抽点烟,多数情况喝平价酒抽廉价烟,而把好酒好烟留着请客人。父亲在家里言语不多,常常坐在沙发上发呆,喜欢来回审视墙壁和门窗,发现哪里脏了,马上爬高下低,拿着抹布拭擦一新。
父亲有12个老朋友,友情终生不渝,到如今多数作古。有一次我遇见父亲老友何叔,我说我父亲一生老实无趣,幸亏有您们这些老友相伴,谢谢您们。何叔说,你说哪里话,你父亲幽默风趣,多好一个人啊!有他在场大家笑声不断,是我们应该谢谢你父亲。啊!父亲原来还有这么活泼生动的一面。
父亲大母亲整整六岁,也许他们真的是命理所说的生肖相冲。
后来我出国到遥远的阿根廷,父亲临终前,我们父子通了电话,我心如刀绞,父亲有气无力说,孩子,我做鬼也要到阿根廷保佑你!那时我还没有取得居留权,不能回国探望。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阿根廷正值夏天,我坐在我的杂货店门口忍声哭泣,邻居过来问我,我把父亲去世无法奔丧的情况告诉他,他大骂移民局没有人道。不久后我取得居留权,三年后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我没有心理准备,如五雷轰顶,如万箭穿心,我不相信是真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去!赶快回去!我连夜给各个航空公司打电话订机票,绝大多数没有票了,只剩下票价昂贵的瑞士航空。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飞越圣保罗、约翰内斯堡、苏黎世、香港、厦门回到家里。我看见妈妈躺在透明的冰镇棺材里,脸色安详,好像在睡觉,我叫了一声妈妈,不顾脸面撒野似恸哭,我努力想把妈妈唤醒,妈妈你这是怎么啦?我回来了,你醒醒啊!出国那天,你依依不舍拉着我的手,深深一吻,哭泣说,孩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没有想到这一幕竟是永别,人世间有许多想不到,以后我每次想起这一幕就悲从中来。
我坐在墓前,神情悲戚,思绪回到眼前。骄阳似火,山海如画,人间多美好。明丽的天空下烟雾缭绕,漫山遍野都是墓纸、鲜花、供品和银纸,无数的祭奠好像是生者与逝者的盛宴。无数的人们虔诚顶礼,他们也和我一样,各有各的悲欢诉说。死者长已矣,生者永不息,我也到了将近退休的年龄,我来自大地必将返回泥土。回首往事,和父母相处的日子最为刻骨铭心,一股浓浓的亲情涌上心头,唯有亲情,世界才值得留恋。我和妻子缓缓站起身来,向爷爷奶奶的坟墓走去……
陈旭山
2017年4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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