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不要失去希望
右岸回过神,环顾四周,连小巷屋顶都没有放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迅速深呼吸一口气,既没有向前迈出,也没有后退。他再次下意识去抓那枚祖传玉佩,落空后,赶紧默念一段残篇断章的道家口诀,此诀不是术法神通,不过是帮助自己静心凝气,如果说心境如泛湖小舟,那么此诀起到的作用就是船锚。
他开始侧身背向一堵墙壁,横步走到两条小巷的岔口上,身体肌肉紧绷,做出防御姿势,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死死盯住那条小巷,只见视线中,草鞋少年站在任简倒在血泊的身躯旁边,少年身体小幅度弓腰,保持一种微妙的进攻态势,同样死死盯住他右岸,双方虎狼对峙,一为解惑,一为求生,各有不同。横空出世的少年,目标应该只有任简,对于右岸的出现,陋巷少年凭借本能展现出来的姿势,更多是一种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义。
右岸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你杀了她?”
少年默不作声,始终手握杀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于他的手心,露出拳头的部分,极为锋利,少年满手鲜血淋漓,不知是任简的鲜血,还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结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右岸在确定四周再无他人后,既觉得荒诞不经,又觉得如释重负。最后他便将视线投在任简那具娇躯上,哪怕这种落魄场景,依然无损她的天生丽质,婀娜多姿,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红血液不断从脖颈和嘴巴中涌出,生机即将彻底断绝,但是经过气机反复淬炼的强健体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也会比常人更加沉重和漫长。
右岸脸上有了些笑意,不过骨子里带着严酷寒意,问道:“为什么要杀她?你和这位姐姐无冤无仇,难道就因为她跟你在尘泥巷开了个玩笑,你就要杀人?小镇什么时这么无法无天了?你知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啊。”
少年就像个哑巴,不言不语。右岸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开始缓缓向前,步伐坚定。
他知道任简死定了,这里不是仙气缭绕的神仙洞府云霞山,此处是术法禁绝的天道牢笼,除非出现一位修为通天的陆地神仙,或是金身罗汉,愿意拿大半修为来换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镇压住魂魄,帮她起死回生。很可惜任简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泼天福缘,小镇上那位圣人身负重任,俯瞰苍生,绝不会厚此薄彼,只会顺势而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于阳关大道,或是死于争一线机缘的独木桥上,都有,虽说不算太多,但绝对不是稀罕事。
若是证道长生,能够事事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无灾无厄,尽享好处而不担风险,那么市井百姓眼中的无忧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钱了。
所以右岸对于小镇此行,甚至做过了一番搏命厮杀的最坏准备,但是要说在小镇里,在一方圣人的眼皮子底下,亲眼看到并肩而行的临时盟友,这么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宰掉了,老龙城少城主是破天荒第一次,没有眼花缭乱的法宝对攻,没有惊天动地的仙家手笔,就这么给一个最低贱的乡野泥腿子杀了?右岸震惊之余,根本无法接受这个荒诞事实。如果不是这座小镇,草鞋少年这种命贱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遥遥看到云霞山任简一面,都是遥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右岸脸色肃穆,沉声道:“我虽然来不及救下任仙子,也无法杀你,为任仙子报仇,但是既然亲眼看到你行凶,不做点什么的话,一旦传出去,老龙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教训教你,至于之后云霞山那边如何处置应对,如何给任仙子一个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龙城少主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是说给此方圣人听的,属于客套话,省得自己之后吃相太难看,惹来那位圣人的恶感。将来也有一个可能,是说给云霞山那帮老祖师听的,右岸无非是要一个摆在桌面上的仁至义尽。要不然,对任简早已心存必杀念头的右岸,真想好好酬谢一番眼前的少年,误打误撞,鲁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谓是自己的一员福将。
右岸一边前行,一边说道:“见你方才杀人的手法,意味着你这副臭皮囊的瞬间爆发力,比起寻常青壮男子只大不小,这其实颇为难得,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风波,你只要有机会投身行伍,敢杀敢拼,再有些机缘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场世家武将的青睐,丢给你一份兵家铸身口诀心法,慢慢打熬身体,二三十年后,你这小子未必没有一番新天地。”
在右岸向前走的时候,少年开始缓缓后退,面朝那位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主。
身材修长的右岸走在小巷中,玉树临风,有一种气质天成的富贵雍容。
右岸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间,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说法,你就有机会达到这么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右岸被自己这个笑话逗乐,笑意更浓,向前跨出一步的时候,那只脚突然悬在离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这么高才对。”
右岸很难不开心。
进入小镇之后,先是和尘泥巷少年魏温的交易,获利之巨,远超预期。
然后是极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碍的任简,暴毙于眼前,自己不但可以两手干净不染鲜血,还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两袋金精铜钱,说不定还能搜出一两件云霞山的秘宝,哪怕不是镇山之宝,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他可不相信任简全然没有护身符傍身。比如他右岸,除了那块仅是障眼法的老龙布雨佩,就还带着两件品相极好、品阶极高的小东西,几乎算是老龙城压箱底宝物。
故而在旁门左道的野路子修士当中,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替人收尸,必有好报。
右岸经过任简尸体的时候,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气,让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莫名亢奋的状态。
一进一退,两人始终距离十余步。
右岸只需要确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到时候他再想要逮到一个在此土生土长的少年,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身后尚且温热的美人尸体,就是前车之鉴。一旦给少年足够喘息的机会,“惊喜”就可能砸在自己头上。
右岸看似在猫抓耗子,实则是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节奏,毕竟在他九岁正式踏足修行之后,从没有过纯粹依靠近身肉搏来分胜负的机会。
他当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会让自己得不偿失,连同任简,就是两份唾手可得的机缘,但是务必要让这个出人意料的少年,在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给少年丁点儿整幺蛾子的可能性。
右岸突然笑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满手鲜血流个不停的少年答非所问,黝黑的脸庞上,满是乡土野草似的坚韧,“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尘泥巷里,她跟我聊天的时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现在看我,其实一模一样。”
右岸愣了愣,这下是真的对少年刮目相看了,啧啧笑道:“有点意思,真是有点意思。”
右岸的言行举止,看似云淡风轻,其实一直在留心少年的左手,依旧在持续滴血。
这说明少年的手劲一直没有松懈,寻常人恐怕早就拗不过那份刺骨疼痛。
右岸这个时候才觉得先前“可惜了”这个随口评语,原来真是一语中的。
右岸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了最后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你杀她杀得如此果决,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风报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就那么快跨过了自己心里那个坎,杀人杀得如此……心安理得,这个说法,听得懂吗?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杀人后,等到那股兴奋尽头褪去,整个人就开始颤抖,念了很久的静心诀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静静,跟吃饭喝水差不多,这不合理……”
一直面无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惊骇眼神和恐慌脸色,视线直勾勾望向右岸身后方向,仿佛是那个死了的高挑女子,活了过来。
谨小慎微的右岸下意识转头,脖子转到一半的时候,心头巨震。
等到转回过去,因为身高悬殊的缘故,右岸一直正前方且偏低的视线中,竟然没了少年的踪迹!
千钧一发之际。
原来。
在做出那种眼神和脸色后,刹那之间,草鞋少年毫不犹豫地开始爆发冲刺,三步之后,左脚骤然发力,整个人高高跳起,最终右脚踩在小巷一侧墙壁上,迅猛弹射转折之后,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举起左手。
少年真像一头捕蛇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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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塾一座不挂匾额的草堂书屋内,中年儒士徐良正在枯坐打谱,并非什么流传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坛国手之争的复盘。
他正要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叹息一声,原本早有定数的棋子生根处,儒士突然开始举棋不定,他收回手后,棋子却依旧悬停空中,距离棋盘仍有寸余高度。
徐良依然正襟危坐,作为负责坐镇此地的当代圣人,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山崖书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贬谪至此戴罪立功,徐良仍是当之无愧的当世醇儒。
对于小镇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岁一枯荣,甲子春秋转瞬即逝,教书先生已经换了好几位,模样不同,岁数不同,唯有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读书人气质,如出一辙,古板,苛刻,寡言,总之,都很无趣乏味,也没有人想到那几位来来去去的乡塾教书匠,其实是同一人,不但如此,在小镇之外的广袤天地,深居简出的徐先生,曾经拥有超然的崇高地位,还身负正气浩然的无上神通。
下一刻,徐良元神出窍远游,如一身雪白衣袂飘飘的仙人,从躯壳牢笼当中瞬间挣脱开束缚,飘然去往小镇一条巷弄。
徐良转瞬之间来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云霞山的任简,三魂七魄晃荡消散,如风中残烛。
徐良停留片刻之后,他终于来到两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龙城少城主,身体有些后倾,目瞪口呆,肌肤如玉的英俊脸庞上,神色复杂,交织着震惊、疑惑和绝望。
少年保持那个高高跃起、向前扑杀的凌厉姿势,左手握有一片锐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这种你生我死一线间的关键时刻,身体腾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坚毅,脸色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出生于陋巷小宅、成长于山野的无知少年。大概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无奈。对于这种无奈,走出书斋和书院很多年的读书人,已经不陌生了,就像看着一个靠天吃饭的庄稼汉,蹲在旱季干裂的荒芜田垄上,抬头看着烈日,其实不会有撕心裂肺的情绪,而只会是深深的无奈,还有茫然。
作为一方天地的临时主人,徐良当然知晓章杰一家三口的来龙去脉,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过少年的祖辈,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简单,就像是县衙的县太爷,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传承,只需要去掌管户籍的户房,查询档案,一目了然。
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发展,枝叶蔓延于小镇之外,盘根交错,因为每一代都有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够通过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终造就了如今小镇最为兴盛的四姓十族。
章杰的这个家族,历史同样悠久,祖上也曾飞黄腾达、很是阔绰过,但是经过两次跌宕起伏的风云变幻之后,在藩国无数、王朝如林的东宝瓶洲,逐渐沉寂衰败,让位于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亲这一辈,小镇陈氏这一脉,几乎算是在整个东宝瓶洲,彻彻底底衰败,更别提小镇所在的大骊王朝版图,仿佛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员,家族再无起复的可能。
徐良来此主持大阵运转后,六十余年,谨守“方正平和”四字师训,绝不以个人好恶,擅自更改小镇百姓的命运轨迹。否则在这位也曾嫉恶如仇的读书人眼中,小镇高门大户里有太多的污秽,陋巷小户里也有太多的贫苦,不过徐良在冷眼旁观之后,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们的徒劳无奈,小门小户也有他们的穷凶极恶。久而久之,徐良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对世事不闻不问。
徐良微微讶异,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轻轻点头,原来气势如虹的贫寒少年,对于这次扑杀看似势在必得,不杀右岸决不罢休,但其实按照目前的姿态来看,最后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右岸脖子上,比起任简的下场,要好太多了。右岸应该是被重重一击,整个人横着摔向墙壁,然后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右岸有些好奇,为何少年这次没有痛下杀手,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后患无穷。徐良是醇儒,恪守礼节,却不会死守教条,不是那种只会摇头晃脑掉书柜的迂腐酸儒。他对于右岸之流,无论资质根骨还是性情脾气,实在再熟悉不过,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胁得暂时放弃报复,但此事绝对会是年轻人生平仅见的奇耻大辱,上纲上线到道心魔怔都不为过,到时候要跟少年斤斤计较的,可不就是右岸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龙城了。
徐良之所以来此阻挠少年连续杀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为了公道。如今小镇就像一件出现裂纹的瓷器,迟早会爆裂炸开,徐良必须要延缓这个大势不可挡的过程,要尽量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够安安稳稳交到那个铁匠裁缝“渡师”手上,撑过最后一个甲子时光,就能够勉强皆大欢喜,山上人得机缘,山下人得安稳,要知道以前者绝大多数的一贯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旧交替、机缘四起、长生可期之际,几百几千山脚蝼蚁的死活,算得了什么?!
世俗王朝的天家无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无私,实在不值一提。
徐良思量片刻,悄然隐去身形。
天地运转,流畅无碍。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终于”重重砸在右岸脖子上,后者脑袋一晃,横摔向小巷墙壁,被巨大的劲道摔得七荤八素,落地后的少年,迅猛贴身靠近,一记肘击轰在右岸腹部。
右岸并未站直背靠墙壁,少年肘击打得他几乎吐出苦水来,身体本能弯曲起来。
少年一手掐住右岸脖子,一手瓷片抵住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右岸很难想象,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瘦弱少年,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锋利和冰冷,让老龙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线之隔,就是阴阳之隔。
右岸当然不会知道,一个年幼时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寻找草药的稚童,因为某个比自己求生更强烈的执念,所迸发出来的无穷潜力,是何等惊人。
当那个少年误食草药而在小巷,而绞痛得满地打滚的时候,那种执念,甚至能够让一个原本该在乡塾蒙学的孩子,想着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将那竹篓救命草药放回家中。
之后砍柴烧炭、烧瓷拉坯、挖泥尝土等等,没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验少年的体力和耐力。
在小镇之外,右岸随便施展一点仙家术法,就能够肆意碾压一百个、一千个少年,但是选择在小镇内与之生死相向,还真是好运气到了尽头,脚踢到了铁板。
右岸被剧痛和耻辱双重打击,冲昏了头脑,脸色狰狞道:“你杀了我,你是死路一条!你不杀我,还是难逃一死!小杂种,总归你是死定了!”
章杰微微仰头,盯着这个满脸癫狂神色的男人,说道:“你知道,我不想杀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还手的。”
右岸狞笑道:“小杂种,也配跟我右岸讲道理?!”
他竭力加重语气道,“你配吗?!”
章杰沉默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当右岸看到黝黑少年的那双眼眸,他突然冷静下来。
被掐住脖子的右岸满脸涨红,很快就又变青再转紫,其实少年五指力道并未加重,但是足够让一个青壮男子窒息致死。
右岸艰难道:“我说我不杀你,你信不信?”
他剧烈挣扎了一下。
但是少年几乎同时就加重力道,让右岸五指微动的一条手臂颓然下垂。
章杰摇了摇头。
右岸愈发头晕目眩,虽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这个杂种的头颅,但是表面上仍然尽量和颜悦色,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对天发誓呢?我们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发誓的。”
右岸耍了一个心机,佛家发大宏愿,和修士心头起誓,确实有着极大约束力,但是显而易见,右岸只说了一半真话,他哪怕发誓,也只会在嘴上信誓旦旦,并非“不立文字、却无异于刻字丹室心壁”的沉重心誓,所以事后遵守与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没有破解之法,代价大小而已。大体上,代价大小与修士境界高低、发誓内容的轻重,有着绝对关系。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还是摇头。
越来越呼吸困难的右岸,已经失去讨价还价的精气神,没来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吗?
跟任简那个可怜虫一般无二,还是死在一个小贱种的手里?
那么当这个噩耗传回老龙城,会不会成为全城上下的笑谈?
他甚至都没有机会,伸手去触发腰间玉带的隐秘机关,他腰间所系的白玉腰带,实则是一条地蛟之属的残余精魄,
“可以了。”
一个天嗓音两人耳畔响起,对于右岸而言等于是天籁之音,只不过他正好晕厥过去,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章杰愕然转头。
结果看到一个满身雪亮、虚无缥缈的徐先生。
后者微笑不语。
章杰眼神复归坚韧不移,右手五指始终没有松开。
徐良既没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恼火,也没有仿佛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着草鞋少年轻轻挥袖,像是“捞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这位儒家圣人摊开手心一看,哑然失笑。
一团污秽如墨迹。
原来某人在少年身上种下的心意,黯淡无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头望向少年章杰,徐良有些遗憾,感慨道:“难怪先生说世间成事者,超世之才不过其次,坚韧不拔之志,方为首要。章杰,你又替先生给我上了一课。只可惜,我徐良如今已经没有了收取关门弟子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后,儒士自嘲一笑,如今徐良的弟子,有什么金贵值钱的?坐满一屋子的蒙学孩童,每人收取束脩,不过一年三百文钱,有些家境贫寒的孩子,不过是腊肉三条而已。
徐良望向坚持己见不愿松手的少年,问道:“你在内心深处,其实不愿意杀他,但问题是这个人,看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杀你,所以是杀了他,一干二净,暂时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还是希冀着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对不对?”
经常旁听隔壁读书种子朗诵诗文的少年,脱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徐良笑道:“章杰,你不妨先松开右手试试看,再决定要不要随我四处走走。有些事情我难辞其咎,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
章杰犹豫片刻,松开右手五指后,赫然发现右岸没有丝毫动静,眼神、发丝、呼吸,悉数静止。
在章杰运转大阵后,小镇重返止境。
徐良轻声道:“跟紧我的脚步,尽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飘飘、身躯空灵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尽头,章杰紧随其后,期间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见的鲜血,偏偏不再流淌。
徐良走在前边,微笑问道:“章杰,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章杰点了点头,“信的,小时候我娘亲经常说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娘亲说得最多,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里会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边,有专门在夜间审案的冥官老爷,还说我们张贴的门神其实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帮我们保护宅子。这些东西,我以前其实不太信了,但是……现在,我觉得多半是真的。”
徐良轻声道:“她说的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则很难定论,因为对于善恶的定义,老百姓,帝王将相,和长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结论,会很不一样。”
章杰藏起瓷片,加快脚步,和儒士并肩而行,抬头问道:“徐先生,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徐良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静道:“这座小镇,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计其数的蛟龙之属,都认为此地气运最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龙’的,事实上三千年以来,出龙一事,迟迟不至,倒是这座小镇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机缘,确实要远远好过外边的同龄人,东宝瓶洲许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侣,他们结合生下的后代,也不过如此。当然了,也不是小镇每个孩子都有惊才绝艳的天赋。”
徐良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释,大概是怕伤了孩子的心,转换话题,“当初参与那场屠龙浩劫的前辈修士,几乎无人不身负重伤,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结茅修行,可谓从容赴死,也有双双侥幸活下来的道侣,也有在并肩作战后,水到渠成地结成良缘。小镇经过三千余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规模,在大骊王朝版图上,此地最先被称为大泽乡,后来被一位圣人亲自提笔改为龙渊,再之后避讳某位大骊皇帝的渊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话憋在肚子里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了,轻声打断徐良的言语,双手握拳,充满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实我想问的问题,是我爹娘……他们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徐良陷入沉思,“既然那远游道人,已经对你泄露了天机,我也可以顺着他破开的口子,与你说些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你爹是个憨厚温和的人,天资平平,不值得被人带离小镇,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鸡肋,被视为一笔亏本买卖,也许是一怒之下,也许是生活实在窘迫,总之小镇外的买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动了手脚,在那之后,不但他命途多舛,也连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后来他不知为何,无意间知晓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开窑后带离小镇,就会一辈子沦为牵线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属于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一只瓷镇纸。”
徐良沉声道:“你要知道,小镇每年出生的婴儿,都有个存入密档的代号,镇上也专门有人,会以独门秘术,抽取出一滴心头血,灌注于日后烧制的那只本命瓷当中,女孩本命瓷一烧就要烧六年,男孩的更久,窑火一日不可断,持续烧九年。孩子的天赋如何,就像是普通烧窑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听天由命看运气,但是押注后进行‘赌瓷’的出价,很大。虽然说如今你的资质同样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决然打碎那件瓷镇纸的时候,小镇外买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于你娘亲,是一位性情淑静的女子。”
徐良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当时你娘亲嫁给你爹的时候,小镇好些同龄人都很郁闷来着。不过说实话,真要我说你爹娘在世时的生活细节,是为难我了,来到这里后,我除了教书授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扭过头,用手胡乱抹了把脸,少年大概是忘记左手的糟糕情况,满脸血污,又实在舍不得用衣袖擦拭。
两人经过了十二脚牌坊楼。
徐良没有看他,与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真龙陨落于此,四位圣人亲自露面,在这里订立契约,规定每六十年,换一人坐镇此地,帮忙看顾那条真龙死去后留下的残余气数,其实当时是否斩草除根,也不是没有争执……不过与你说这些不可告人的天机,便是害你了。大体上,儒释道三教中人,加上一个兵家,四方为主,其余东宝瓶洲的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门第、豪阀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额和机会,来分润这里的好处。说来可笑,百年内有无‘买瓷’的名额,几乎成了界定一个宗门、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标志。”
章杰说道:“先生说这些,我听不懂,但都记下了。不过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徐良笑道:“我也不奢望你当下能听明白,只不过是些铺垫,否则简单劝你别杀右岸,你肯定听不进去。之所以要你别杀人,不是我徐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什么,更不是我对希望他右岸和老龙城因此感恩,以后我好要些好处,不是这样的。事实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门生弟子,推崇入世,对于修行中人的肆无忌惮,最是抵触,双方明争暗斗了无数年,若我徐良是刚去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岁数,那截江真君刘志茂也好,老龙城少城主右岸也罢,现在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早给我一掌打得灰飞烟灭了。”
少年发现这个时候的徐先生,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和,走路姿势同样文雅,但是给人的感觉就是判若两人。
就像老师傅喝酒喝高了,说我们烧出的银瓷器,是给皇帝老爷用的,谁能比?
徐先生说一掌打得别人灰飞烟灭的时候,就跟那时候的老师傅,语气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样。
徐良皱了皱眉头,抬头望向尘泥巷那边,像是在听着别人说话,虽然没有流露出厌烦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悦,毫不遮掩。
他最后冷声道:“速速离去!”
章杰一脸茫然。
齐静春解释道:“是那说书先生,本名刘志茂,道号截江真君,其实是旁门里的道人,修为尚可,品行低劣,任简、右岸两人与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兴风作浪,最后还在你心头,种下了一道歪门邪路的符箓,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将‘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于你心田,手段极为歹毒。”
章杰默默记住了刘志茂这个名字。
徐良叹了口气,问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不出手?”
章杰摇头。
徐良自顾自说道:“此方天地,如同风吹日晒三千年的老旧瓷器,支离破碎在即,你们终究是外人,又有大阵护持,如何作为,只要不要太过分,远远不至于让瓷器崩碎,可我是那个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举动,都会牵扯到这件瓷器的裂缝,事实上不管我做什么,只会让那些纹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罢了,可是这小镇五六千人今生来世的命运,尽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轻心?”
只是这些积郁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语,徐先生说得太小声,章杰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
徐良看着时不时用右手擦拭脸庞的少年,两人已经走到杏花巷铁锁井附近,那边有妇人正在弯腰汲水,徐良问道:“若有陌生人掉进水井,你若救人,就会死,你救不救?”
章杰想了想,反问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个人吗?”
徐良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只是笑道:“记住,君子不救。”
少年愣了愣,疑惑道:“君子?”
徐良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帮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后用手帮他擦去血迹,柔声道:“遇见不幸事,先有恻隐心,但是君子并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边救人,但绝对不会让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这个问题勾起了心思。
少年认真问道:“先生,我现在还能活下去吗?如果能,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徐良仔细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头,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顿时笑容灿烂,天经地义道:“我可不怕吃苦!”
徐良想着这一路行来,少年的泰然处之,便释然了,“走,带你去一个地方。虽然我徐良不能帮你什么,但事已至此,让你渡过此劫,绝不算破坏规矩,其实本来就该补偿你一份机缘才对。”
少年懵懵懂懂。
两人来到老槐树下,不知为何,小镇内外寂静无声,唯有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树叶微晃,摇曳生姿。
徐良站定后,脸色凝重,作揖后,抬头问道:“徐良能否向你们求一片槐叶,让少年日后能够安安稳稳离开小镇,最少在三年内,不受那反扑而来的横祸灾厄?”
千年老槐,无声无息。
徐良又问道:“徐良坐镇此地五十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还求不来一枚祖荫槐叶?何况少年本就是你们小镇人氏,诸位先贤,何以如此吝啬?”
老槐仍是没有回响。
此刻的寂静如同无声的讥讽。
你徐良神通广大,可到底是这天地方圆中的一个,更是主持大阵枢纽的那个可怜人,我们就是不愿白白施舍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徐良脸色阴晴不定,最后唯有叹息一声,低头望去,满怀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过来安慰道:“陆道长说我只要去小镇南边,找到一个姓渡的裁缝铁匠,当他的学徒,就有希望活下去,徐先生,没有这……槐叶,相信也没啥问题的!”
徐良笑问道:“真心话?”
少年挠挠头,腼腆道:“假的。”
徐良会心一笑。
突然。
一片苍翠欲滴的鲜嫩槐叶,从树冠极高处,飘然坠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树叶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树叶上,有一个金色字体,一闪而逝。
徐良有些惊愕,片刻之后,沉声道:“此字为姚,章杰,你可愿意为姚家报恩,无论生死?!实不相瞒,哪怕没有这片树叶,你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所以你千万要想清楚!”
少年问道:“是老师傅的那个姚字吗?”
徐良点了点头,“正是。”
少年双手合十,将槐叶轻轻夹在手心,抬头大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是跟你有关的姚姓人,就像徐先生之前所说,哪怕他坠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章杰必救之!”
天籁寂静。
徐良笑道:“走吧。”
带着少年离去之时,悄然转头,望向槐树最高处,徐良面露讥讽。
“姓章”的槐叶并非没有,事实上还不止一两片,可是到最后,明知道此地即将崩坏,宁肯另寻宿主,哪怕不姓章也无所谓,也仍是没有一份香火祖荫,愿意看好尘泥巷的草鞋少年。
徐良转回头,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打趣道:“如果是魏温、赵毅、顾粲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发此宏愿,说不定就要引发天地共鸣了。”
少年笑容阳光,“那我可管不着,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徐良又问道:“这次是真心话?”
少年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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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一条巷口,徐良对章杰说道:“任简和右岸,就交由我处置。如今你有了这片祖荫槐叶,就更不要看轻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对你爹娘最大的回报。至于之后云霞山、老龙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势力,我不敢说他们永远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十年内肯定不会来寻你的麻烦,运气好的话,你就一直是个市井平民,也能够三十年安然无恙。”
徐良笑道:“也无需对小镇心存忌讳,以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再没有那些算计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稳日子,不妨就在这里找个姑娘娶了,成家立业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镇之外,见识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们读书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以后就会发现,在小镇上是读书难,走路容易,到了外头,很多读书人是买书、看书、藏书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欢走远路,嫌吃苦,所谓的负笈游学,不过是乘车郊游罢了。”
少年惊讶道:“徐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徐良开怀大笑,“先不说小镇以外,只说身边好了,你见过福禄街、桃叶巷有几个同龄人,跟你这样漫山遍野乱跑的?”
少年点头道:“还真是。”
徐良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碧玉发簪,弯腰递给贫寒少年,“就当是离别赠礼好了。并非贵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实我与你一样,曾是陋巷少年,发奋苦读,经历重重磨难、坎坷,当然也有种种际遇,这才进入山崖书院,拜师求学的那段时光,是我徐良这辈子最开心的岁月,后来先生出山之时,便交给我这根簪子,算是对我的一种期许和嘱托,只可惜如今回头来看,这么多年来,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话,一定会失望了。”
少年哪里敢接下这份礼物。
这根碧玉簪子,似乎还蕴含着徐先生和他先生的师徒情谊,情意重不用说,何况礼也不轻啊。
少年再没见识,到底也是烧银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对于一件东西的好坏,还是有些鉴赏力的。
徐良温声道:“留在我这里,恩师遗物就要随我一起埋没了,还不如转赠给你。何况你其实是无功不受禄,我在小镇逗留了将近六十年,一直有个小心结,不得解开,可惜恩师已逝,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会得不到答案,是你无意间帮我解惑了,所以我将这根簪子送你,于情于理于礼,都很合适。章杰,只能帮你求来一片槐叶,无法给你再多机缘了。”
少年双手接过那根材质普通的玉簪子,抬头真诚道:“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了。”
徐良一笑置之,眼见着少年被自己说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块心病,簪子确实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师遗物,能够赠送给一个不辱玉簪铭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徐良最后叮嘱道:“章杰,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你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