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印光大师与欧阳竟无
如果稍微读点书,了解前因后果,就知道印光大师在《复李觐丹居士书》中批评欧阳竟无的主要原因,是梁启超说《大乘起信论》为中国人所造,而梁是师承于欧阳竟无,所以认为欧阳竟无是“魔头”。(印光大师:《起信论》之伪,非倡于梁任公。乃任公承欧阳竟无之魔说)
但实际上《起信论》为中国人所作这个观点,在欧阳竟无之前就有日本人论证过(论证的其实很详细,因为相关考证的重要文献都有存于日本),所以这不是欧阳竟无的发明。
另外梁启超是在读了日本人的书以后,认为是陈、梁间中国人的著作,所以非常高兴,他觉得中国也有人能够写出这么了不起的论,是应该值得去说明的,所以翻译出了日本著作的一部分,然后刊印了《大乘起信论考证》。印光大师有知道这个事情,就认为这是在否定《大乘起信论》,同时连带着认为是欧阳竟无的教授,其实完全是一个误会。
说《大乘起信论》为中国人所造,并不是在否定这部论,更不是在表达大乘非佛说,这只是对一部论的作者加以考证而已,如果看了梁启超的《大乘起信论考证》,就会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当然后来吕澄的《大乘起信论考证》,以及欧阳竟无的判教之中也确实有否定之意,但那是与梁启超完全不同的认识,印光大师从梁任公说起,则全没明白这二者之间的差异。
我们先不论他们的观点是否正确,我想问的是:凡是对某篇经论的出处有质疑,就是魔头吗?
我们知道多数小乘弟子一直否定大乘佛法,对大乘经典是不承认的,而龙树、无著菩萨等都有反驳,玄奘大师亦有《制恶见论》,批驳持此观点的小乘论师,但是龙树、无著和玄奘大师有将声闻弟子视为“魔头”或者“魔子魔孙”吗?
既然是格鲁派,那么请问自宗大师以下,有谁敢说不承认大乘经典的声闻弟子是“魔头”的呢?如果那些完全否定大乘是佛说的声闻弟子,都不能将其视为“魔头”,而欧阳竟无以及梁启超、吕澄他们秉承大乘唯识一系,只是质疑了几部经论的出处,就是“魔头”了?这是什么道理呢?
欧阳竟无在民国时期获得当代知识份子的高度赞誉,章太炎对其极度推崇,梁漱溟称其为“佛学第一人”,梁启超、熊十力、汤用彤等国学大师对其执弟子礼,民国时期佛教振兴,僧团中,当推太虚大师主持之武昌佛学院,居士中,则凭欧阳竟无创办的支那内学院,这是不争的事实。
民国四大高僧,除了印光大师之外,还有虚云老和尚、太虚大师和弘一大师,很多人只看见印光大师对欧阳竟无有所批判,是否知道虚云老和尚和太虚大师对欧阳竟无的评价呢?
《虚云和尚年谱》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已岁暮矣,适欧阳竟无与吕秋逸居士到滇,为‘支那法学苑’筹经费,同住圆通寺,请伊讲《摄大乘论》,在昆明度岁。”我请问虚云老和尚会请一个否定大乘的“魔头”,来讲《摄大乘论》么?这也太可笑了吧。
太虚大师虽然和欧阳竟无在佛法中有很多不同意见,但欧阳竟无去世后,太虚大师在其挽联中是这样写的:
胜军论后有斯文,公已追踪先觉;
石埭门中空上座,我尤孤掌增哀。
第一句中的胜军大家都知道吧,玄奘大师在印度最重要的两个老师之一,另外一个是戒贤论师,太虚大师将欧阳竟无比作胜军居士,可见对其佛法水平之推崇。另外,别再说白衣不能说法了,玄奘法师也是听闻白衣说法的。
“石埭门中”说的是欧阳竟无的师父,被称为“近代佛学复兴之父”的杨仁山居士,因其是安徽石埭县人,门人弟子即称“石埭门中”。由于太虚大师早年也曾就学于杨仁山居士门下,与欧阳竟无有同门之谊,所以太虚大师在挽联中说:“石埭门中”的上座大弟子没有了,剩下我孤掌难鸣,徒增哀叹!这体现了太虚大师对于欧阳竟无的无比尊敬与杨赞。顺便说一句,太虚大师也是法尊法师的师父,算来欧阳竟无是法尊法师的师伯,其中渊源,恐少有人知。
以上是史实,可以自己去查。我们不能因为印光大师对欧阳竟无的批评,就抹杀了欧阳竟无对佛法做出的所有贡献。民国四大高僧中,太虚大师和虚云老和尚相对于印光大师来说,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他们对欧阳竟无的态度,难道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么?
哪怕不提这二位,仅仅是杨仁山居士托付金陵刻经处于欧阳竟无,就足以说明了对其的信任,而杨仁山居士是清末中国佛教复兴的关键人物,也是唯识宗复兴的传播者,其弟子除了上面谈到的太虚大师,还有谭嗣同、章太炎、梅光羲、李翊灼等,这些人哪一位不是公认的大师和大家?这些人都与“魔头”是同门,而且这个“魔头”还继承了先师的传承,且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批判?这可能吗?
再看一下欧阳竟无门下弟子:吕澄、王恩洋、黄忏华、熊十力、巨赞法师、梁漱溟、汤用彤、梁启超。这些人随便一个出来,后面都可以加上一个大师的称号,难道他们都跟了一个“魔头”在学习么?
学习佛法最关键是理性,“依法不依人”这是佛说,我们不能盲目崇拜,更不能偏听偏信,一叶障目,动辄就拿出个某某大师说,自己却全不知道所以然,这种执一非余,只能是障碍了自己的进步和深入的机缘,而相应的宣讲则还会误了别人的慧命,乃至落下个谤法陷人的恶业而不自知。
再说法尊法师与欧阳竟无
法尊法师与欧阳竟无的辩论是一段公案,起因是支那内院出版的《法相大辞典》前面有欧阳竟无的一篇叙,这篇叙中批评了法尊法师由藏译汉的《辩法法性论》,其中观点与玄奘译的《辩中边论》有出入。欧阳竟无崇唯识,对于《辩中边论》非常重视,但是由法尊法师译且同是弥勒菩萨造的《辩法法性论》,其观点在他看来与玄奘译的《辩中边论》相左,出于护法心切,所以言辞过激,其实法尊法师回复的【驳欧阳渐《 法相大辞典.序》】中的很多过激的话,也都是欧阳竟无在那篇序中写给法尊法师的。
我们看一下,欧阳竟无是怎么批法尊法师的:
“新贵少年(法尊)译弥勒《辨法法性论》,以实无而现为虚妄,以无义唯计为分别,此可谓弥勒学乎?弥勒《辨中边论》明明说虚妄分别有,明明说非实有全无,其言无者无二也,其言有者妄中有空空中有妄也;而彼但以二取名言之现实无唯计以尽概乎虚妄分别之义。两译并存,是为以一嗣尊,二三其德,去奘留今,则一切奘译俱不必存,而何瑜伽法相辞典之作。呜呼!向唯稗贾于名场,今则猖狂于法苑,侮圣言,凌先哲,淹众明,是可忍也,彼何人哉。”
──内院杂刊《法相辞典·叙》──
我想请问,当事人的那个时候,欧阳竟无已经名满天下了,而法尊法师才是一个刚出道的“新贵少年”,如果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相信欧阳竟无的话,那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法尊法师及其著作吗?反过来也是一样,我们会因为法尊法师对欧阳竟无的驳斥,就能够否定欧阳竟无先生所做的一切么?
其实那个时候的人言语过激是可以谅解的。试想你身处民国时代,国难当头,佛教危急存亡,个人悲愤之中又看到后辈新学翻译的论著与自己所学有所出入。情急之下,伤人之语脱口而出,也是常情。反过来,法尊法师的回复也很犀利,刀刀见血,太虚门下无弱子。
不过别忘了,欧阳竟无是太虚大师的师兄,而太虚大师是法尊法师的老师,法尊法师翻译的《辩法法性论》还由太虚大师润正文义,也就是说他们之间的辩论实际上是自家人在吵架。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后面的学人站在自宗立场,往往会认为自己这边的前辈大师说的才是正确的,而对方都是坏人,全然不知史实上还有这些经过,这是自己的无知,旁人往往看得清,而自己如果不去学习了解,是永远也不知道的,这就算是可悲了。
深入法义且对民国佛教史熟悉的人,其实不但看得清这些表面的争论,更能够知悉双方辩论的教理差异,并从不同角度来理解他们。限于篇幅和个人能力,我无法从教理上展开研讨双方的论述,但我可以告诉大家:
法尊法师回欧阳竟无的这篇【驳欧阳渐《 法相大辞典.序》】,曾寄当时佛教刊物《海潮音》刊发,而欧阳竟无后来又出了一篇《辨虚妄分别》,还是谈这两部译著之间的差别,同时说法尊法师缺乏阅读中国典籍,而翻译藏文,是有问题的。
再后来法尊法师又写了一篇【驳欧阳渐辩虚妄分别-即再驳《法相词典.叙》】,用因明范式予以破斥,同时随文而破欧阳竟无在《辨虚妄分别》中的观点。
最后,欧阳竟无以及其弟子也应看了法尊法师的再回复,但他们没有再回复了,我想应该是理解了双方的不同观点,或者还有坚持但没有必要再辩了。
以上,也许并非是历史全貌,但所传递的信息,已经比盲人摸象要好多了吧,希望有识之士能够从中获益,不盲从不偏听,去自己了解探索真实的过去和未来。
最后,用欧阳竟无先生的一首诗作为结尾,以凭吊那个时代以及时代先驱们:
飒飒西风撼破棂
潇潇寒雨湿空庭
更深寂寞欧阳子
穷老苍茫一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