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我都忘不了那撕心裂肺的喊叫。

那无助到绝望的眼神像根针扎进了我心里。

五年前，一个未暖仍寒的初春，我到深圳的朋友家小住。

那时朋友刚调到某国企深圳分公司，一家老小暂时先租住在一个老式小区里。

刚到那天，晚上9点左右，旅途劳累了一天的我想早点上床休息，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传来小孩的哭喊声，“阿姨别走……呜呜呜……阿姨别走！阿姨别走！”

接下来，是七、八分钟的嚎啕大哭。

我以为是谁家在送亲戚，小孩舍不得，哭闹一会儿就好了，没想到这哭喊声不停不断。

“叔叔阿姨……呜呜呜……你们来陪我玩呀！”

时断时续的，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伴随着伤心欲绝的哭泣。

半个小时过去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孩子停不停不断的哭喊让我心里阵阵疼痛，这家父母怎么也不哄哄孩子呢？

正当我满是疑惑时，朋友进到我的房间。

“不好意思，吵了点，不过真是可怜啊。”她说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怜爱。

“没事，吵倒没关系，但这孩子哭得这么伤心真的很可怜。”我的感受跟朋友一样。

“这个小男孩每天晚上9点过后就开始哭喊，哭累了睡，睡起来又哭，哭哭停停地差不多半夜12点才彻底停下来。第二天早上7点左右又一直哭喊到8点。我们搬来的这两个月一直都这样。”朋友说得很轻声，但一字一句直击我心。

“什么情况啊？”我心神不宁地问。

“小男孩父母经常加班，请了个保姆照顾小男孩，很多时候保姆下班走了，他父母还没回到家，所以就这样哭喊了。”朋友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真可怜啊！”我心里一阵疼痛。

“把孩子关在家里这种现象在深圳挺多的，也许在这样的城市打拼，不能陪伴家人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吧。我和老公也经常加班到半夜12点的，幸好我有公公婆婆帮忙照顾孩子。 不然，我也许也只能这样关孩子了。”朋友边说边无奈地叹气。

朋友走出房间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小男孩时断时续的哭喊声像顽猫用利爪抓挠我的心。

就像朋友说的那样，第二天早上七点，准时传来小男孩的哭喊，“叔叔阿姨……呜呜呜……快来陪我玩呀！”

我飞速冲到楼下，循着哭喊声，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在一家二楼的阳台上。

阳台用全透明的玻璃封闭起来，开着一扇窗口透气，玻璃里紧挨着的是不锈钢钢条组成的“网墙”，从外面看，阳台真像是罩着玻璃的鸟笼。

正在哀嚎的小男孩是被囚禁在笼里的生灵，没有自由，没人理会。

他仅仅是需要一些陪伴，而这点可怜的小心愿，被淹没在深圳冰冷的高楼大厦里。

他双手抓着不锈钢栏杆，用力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哭喊声从那扇透气窗口传出，“叔叔阿姨……呜呜……你们快来陪我玩呀……呜呜……”

深圳初春的早晨，我感觉到丝丝凉意，但他却哭得满头是汗，汗湿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前，小脸涨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眼泪如同失修的水龙头不停地流，鼻涕随着抽搐的节奏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

他把我的心揪得很疼。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几岁了？爸爸妈妈呢？”我面向二楼的阳台，尽量柔声地对他说。

“我叫闹闹，3岁半，爸爸妈妈一大早就去上班了，晚上很晚才回来，我家阿姨不在家时我很害怕，你上来陪我玩可以吗？我家有很多的玩具，阿姨，你上来吧。”他停止哭喊，可怜巴巴地哀求着我。

“闹闹，你进客厅拿个小板凳坐在阳台上，我给你讲故事好吗？”看他一直站着哭喊，我实在不忍心。

“好的！”听说我要讲故事，他高兴得笑起来，很爽快地答应了我。

“阿姨你一定要等我呀！不要像爸爸妈妈那样说了等我又离开。”他像是非常害怕我会离开，走向客厅时，一步一回头地对我说。

看来他的父母经常在无奈之下哄骗他，我要给他吃颗定心丸，“当然，阿姨等着想看你的小凳子漂不漂亮呢！”

听了我的话，他很快跑进客厅拿着小板凳出来坐。

我给他讲故事到8点，他家的保姆来上班了，我才离去。

晚上9点，我又准时到他家的楼下讲故事，这时保姆下班走了，他父母加班还没回家。

十点，我把他哄睡了，他睡着后我一直在他家的阳台下看书等着，大概十一点他醒来，我又继续给他讲故事。

十一点半时，“我听到开门声了！爸爸妈妈回来了！”他兴奋得边说边跑进客厅，听到他这么说，我才离开。

连续好几天，我都一直仰着头对他说话，脖子累得像快要断了一样。

第五天晚上，我正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小男孩突然打断我说：“阿姨，我妈妈回来了。”

话声一落，一个30出头的女子站在了我面前，身材苗条，衣着得体，是深圳写字楼里常见的白领。

借着还算亮的路灯，我能看见她的满脸倦色，像是加班太晚而疲惫不堪。

“谢谢你这些天陪着我的孩子。”她对着我微笑。

“你不用客气的，反正我到深圳度假也没事干，跟你家闹闹一起聊天也挺开心的。”她说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只不过闲暇时间陪陪孩子而已。

“我在这座城市生活8年了，亏欠孩子很多，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热心的人，我真的挺感激的。”她的眼圈红了。

当时我还没做母亲，生活也很悠闲，真的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有那么深的感慨，但我见不得她流泪，于是转了个话题，“孩子这个年龄上幼儿园会好一些。”

“没上幼儿园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我们买的新房子还没交房，等以后入住了就直接在小区上学了，现在就没必要再浪费一笔择校费上别的幼儿园了。”也许是因为我的对闹闹的陪伴让她感到亲近，她对我很坦诚。

“把三岁半的孩子自己关在家里挺残忍的，如果可以，请个住家的保姆吧。”我真的很心疼闹闹。

“我们每个月都在还按揭，保姆延时到晚上9点的费用已经让我们捉襟见肘，何况现在住的房子只有一房一厅，也没有保姆住的地方。”她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不了解情况。”我看着她，突然感到特别的难过。

“没事，就当锻炼孩子的自立能力吧。”她无奈地对我笑了笑。

这样的笑让我鼻子发酸，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

“真的很佩服你们，敢到深圳来闯，我就做不到。”我换个话题，想让她高兴一点儿。

“我喜欢深圳，这里机会很多，不用拼爹，我和先生凭自己的本事和努力能在这里立足，我们一家三口就苦这段时间，会越来越好的。”听她这么说，我想到了朋友一家。

不知道深圳漂泊着多少这样的年轻人，在这座城市吃着苦，受着累，经历了离别，缺失着陪伴，但从未放弃过努力和前行。

“只是我从来没有陪伴过孩子成长，亏欠他很多的快乐。”她眼泪噙着泪水。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时我还没有孩子，其实还不能完全体会她那种剜心的疼痛，但如果不是心里有万千的无奈，她又怎会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流泪。

天下没有父母愿意把自己才三岁半的孩子关在无人的房子里，但就像朋友说的一样：在深圳这样的城市打拼，不能陪伴家人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也许在深圳，像闹闹这样的孩子很多，我突然觉得，他们是另一种形式的留守儿童。

他们甚至比民工的孩子可怜得多，民工的孩子还有爷爷奶奶陪，还可以到广阔的田野里玩，而深圳的留守儿童是被囚禁的小鸟，没有自由，没人理会。

一个人被关在房子里，带着恐惧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带着绝望向外面的行人哭喊。

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把这个被社会忽略的群体深深地放在了心里？

陪了闹闹两个星期后，我有事就要离开深圳了。

那天早上七点半，我给闹闹讲完故事后对他说：“阿姨要回去了，你要做勇敢的男子汉，乖乖地等爸爸妈妈回来，不要哭好吗？”

闹闹没听我的话，他嚎啕大哭起来，“阿姨……呜呜……你不要走，你快来陪我玩呀……呜呜……”

还没有孩子的我陪了闹闹两个星期，心里已经对他有感情了，他的哭喊让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不敢回头，如果回头，我再也无法离去，这个孩子就这样住进了我心里……

后来我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还一直惦记着闹闹，想起当时她妈妈的难，我还是会鼻子发酸，自己做了母亲我才真正体会到那时她的人生真是薄凉，她多想给孩子全世界的爱，却连短暂的陪伴都给不了，她的心一定像被砸碎了一样的痛。

有了孩子后，生活琐事繁多，我好些年没去深圳。

今年九月，我带上3岁半的儿子去了一趟深圳。

这时候的朋友一家，已经住进了高档住宅小区里，我特意到原来他们租住的老小区去看了看，物是人非，闹闹一家不知道搬去哪里了。

看着那个玻璃罩着的“鸟笼”阳台，我给闹闹讲故事的情形像老电影一样在心里重播。

我很牵挂这个孩子，总是惦记着他，如今他快九岁了，已经不害怕一个人呆在家里，他父母也不会再把他关着，他们一家应该像朋友一家那样，搬到一个高档住宅小区里了。

九月的深圳， 秋高气爽 ，天蓝云淡，城市里很多的树，都结着累累硕果，真是丰收的好季节。

我想起了闹闹妈说的话：深圳机会很多，不用拼爹，凭自己的本事和努力能在这里立足，就苦一段时间，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