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夜的海最有种奇特的魅力,因为一切是原始与未知的。既没有烈日下的海面那种浑浑噩噩的躁动,也没有白昼时永劫轮回的无趣。我每到有海的城市,就常常在半夜独自一人驱车到一处被封锁的沙滩边。我会轻松地翻越围栏,把鞋子丢在附近的石阶上,赤着脚朝一处深渊走过去。当我漫不经心地挽起裤脚,初次踏入海浪中的时候,一阵冰凉就温柔地顺着小腿一点点向上蔓延,直到到达脖颈后,好像动脉流动的血液都可以放松下来了。这时候,我就感受着海风的轻抚,连绵不断的深沉的海浪声,时不时有海鸥飞过闪动翅膀的震荡。黑夜的海,是会令人感到恐惧的,因为除了脚趾直接接触的碎石,实在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各色的生物,或者鱼虾,或者贝壳,或者恐怖的海怪,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呼啸的海水吞噬…我称这种体验为最原始的敬畏,但这又显得格外熟悉,人本身就是生长在水里的,在母亲的子宫中。有些城市的夜海,是很值得观光的。比如悉尼的海边,身后几百米出有若隐若现的人声鼎沸的街,但离海几十公里的地方可以看到另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我在那天刚好起了雾,于是很自然地拿着一瓶冰镇的heineken啤酒,观望远处着烟雾中的灯火。而我那次在墨西哥cozumel酒店前思考着海的时候,就搬了一把椅子,闭上眼睛,一坐就是一整个晚上。在Havana,用酒店的信纸凭借记忆折出了一艘小船,把十美元放在了上面,任由它四处漂流,不一会就消失在夜色与黑暗中。
白天的海也并不是那么绝对的无趣,我只是不喜欢艳阳高照的天气。但假如遇到了极端的天气,像是黑云压城,大雾弥散,或者是风暴的日子里,我是能十分欣赏的,灾难似乎有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公路旁的海也有其独特的味道。我走过加利福尼亚州十七英里的海岸线,一路驱车,这时候海就动了起来,就像是拍电影一样,相机在迅速的移动,海浪也配合着,好像一座巨大的时钟,时针分针秒针都在有规律的好不凌乱的相继配合。 小雨刚下过,海上时不时会出现几处长虹,一些安静的有独立英雄主义的海鸥则一动不动的站在一根海浪涛涛的木头上,显得波澜不惊。
在我出生的伊豆半岛,满月后几日,流光溢彩的月光洒在海面上,形成的景象被人们称为月之路,相传对着这片海许愿是十分灵验的。 而东伊豆的一处无名海旁,有一座高达几十米的小桥,连着两座小山的顶峰。起风的日子里,站在摇曳的小桥上,生命就像是燃烧到一半被放置在窗台边的烛火,好像转瞬即逝一样。
世界的边缘就是海,这是我最原始而真挚的缪斯。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将会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身边之物,没有什么如同大海一样古老。我们所见的,正如同千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古老。这看似富有生命力的海洋,是时间最好的见证者。她温柔,也充满力量,正如我们所敬仰的造物主一样。
二
而今夜的海,我等了太久。与其说今夜,倒不如说是当下的黎明。我不知道这个时刻究竟有没有物理的名字,天还灰蒙蒙的,仅有一点点光透过大气层像稀疏的流星一样渗入了我所在的城市,五点来钟的时候,光都是带着深蓝色调的。这是在梦与现实,睡与醒的黄金分割点,所以不如称这个时刻为黎明的蓝调时刻吧。
在这黎明的蓝调时刻,我眼前所凝望的,是久别重逢的海。
十几岁的一天夜晚,在满月不久后的某日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一片湛蓝朦胧的海水。我在遥远的天空上,向下鸟瞰。随即盘旋,直到离海面仅剩几厘米。我发现我能感知阳光,光线一条条的,从我身体里穿过,让我轻微感到痒。好在这时候只有几道为数不多的阳光,它们跑的比其他阳光要快些,就先到达了这里。我从那个点开始移动,我像是一把箭在一瞬间穿越了几百公里,我清晰地看到自己跨越了晨昏线。到了那个阳光还没触及的黎明。不远处我看到了一座港口,整齐地停靠着几艘象牙白的船只。正当我想过去看看的时候,我的身体自己就朝那边飞跃。我就要撞上一座窗子。闭上眼睛不敢像前看,那窗子洁净无瑕,我就一下穿了过去。
我醒来了,窗子没有关,在夏日的温暖海风下,转身又睡去了。
在这梦的第二场,我从那个屋子里醒来。我在一座空空如也的大厅里徘徊,远处是一片大的窗子。我在日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玻璃。 外面海距离我很近,我能清楚地看到。这是黎明时分,天还没有亮,海水的颜色像是稀世珍宝的钻石,是一种让人过目不忘得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蓝色。 充满了魔力的海水在我眼前,就在近处,也在很远处,我能观察到每一座海浪细小的变化,黎明的天空是寂静的,我在玻璃前闭上眼观察,海浪就在无穷远处不断层层展开。
我从梦中醒来,充满了喜悦。慈悲的海呼啸万年。我下定决心,要用余生去寻找那片海。 在那个富有预言性的如同十四行诗的梦里,我穿越到了一个很重要的日子。而那片海,就是我在那个日子即将用肉眼观察到的事实。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那一刻,我像是一个先知。我很盲目地确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而对于我来说,那个梦里所见的场景,就成了我的梦想。难道梦想就一定要那么庸俗吗?我不想当日本的首相,我不想成为财阀。我只渴望得到那一片黎明的景象。
终于,在梦与现实交织而成的迷宫里,我找到了这一天。我在过去的二十年常和别人讲,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会有种冥冥之中注定的感觉,那种感觉会变成一种意向,一段场景,提前以各种方式现身。人究竟是有预言能力的动物。或许我所见的,是我的使命。而属于我的景象就是我独自一人站在一片大的落地窗前,面对这地球最古老的存在,海洋。
此刻,我在塞拉维托的第一号展馆里独自徘徊,我找了一处沙发坐下,面对一片足足有数层楼高的玻璃,看向不远处的海。这海浪宁静的异常。我看了看表,方才五点零二分,尽管我昨日过了午夜才入睡,但四点多就自然起来了。在人生为数不多的伟大的日里,我总是失去睡眠。 我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今早将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天。我过去的二十年,为了这个黎明蓝调而活着。
三
我不堪再回忆下去了。 那片海简直让我失去了太多。
我梦里的海是万年不惊的,而我所见的海是凶神恶煞。
海给了我创造的力量,但那海还足以夺走一切。
我的梦想,我的牵挂,我的骄傲,我的不舍,我的爱,我的恨,我的呼吸,我左胸腔里不停歇震动的肌肉,我衬衫上的黑色衣扣,我左脸颊一处完好的皮肤,我的右手…
我的艺术,我的生命,一幅幅,一件件都被冲散,粉碎在第二天的沙滩上的尸体中,在阳光下单薄的泡沫里蒸发,而厚重涂抹的颜料则化成了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将会如期出现在明年夏天南太平洋的餐桌上。我从此是没有寄托的流浪之人,我的故国不堪回首,不在明月里,而在冰冷的海底。
我不能再去回忆那一切了。如梦一样。我十几岁就只看到了开头,我虔诚地奔波在世界的各处尽头,把中画幅的胶片机对焦到无穷远,在刹那间,细腻捕捉到每一片浪花的纹理。从地球存在以来你就孕育人类,然而你也将会毁灭人类。
四
那年的新闻上:
“在今年底的塞拉维托艺术展上,36岁的天才艺术家细江英明将举办首次国际大型展览,本次展览主要展示细江十年创作的系列作品—蓝调1~18号—这或许将奠定他在艺术史上不可磨灭的地位…”
“xxx地区爆发巨型海啸,伤亡惨重,联合国证实至少有1200人遇难…”
“细江英明在海啸事件后已经消失23天…”
五
关于细江英明蓝调1-18号的介绍 --木村有纯
“【蓝调】系列是细江英明结合摄影与绘画等媒介创作出的一系列探索人类起源与情感的作品。在现代社会的几百年,我们普遍认为人类的历史足够长,好像深不可测,逐渐产生一种周边的一切都已经存在于永恒的幻觉。我们认定社会所创造的产物全部都是理所应当的,确信了人类应当作为地球的主宰存在。科技的迅速发展尤其助长了这种幻想。另一方面,人类已经接受了地球似乎不会再变化的事实。而细江的作品以海为媒介连接了几十亿年的时光,打破了我们对于永恒存在的自信。同时冷冰冰的展示了在海作为一个“造物主”的形象下,我们的幻想是多么的不堪一击。著名艺术评论家安格斯称细江的作品为 【人类的幻灭】。【幻灭】也融合了细江日本文化背景下独特的【物哀】世界观。他以【幻灭】为基础,用海作为媒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