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六年 寒冬
腊月数九天,北风穿过棉袄吹得人骨头缝生疼,细密的雪珠子落在发梢,不一会就结了冰渣子,那寒气从脖领子钻进去,直凉到脚后跟,苏茉儿从屋外撩帘进来时带着一股寒意,屋中地龙烧的用力,雪花来不及抖落下去就早已浸入衣领不见,只在肩头留下一片湿意。
殿内静谧,苏茉儿伸头也瞧不见老祖宗的身影,便在门口站了一刻钟,觉得身上的凉意退的差不多了,便要移步往里走,这时,内室传来一个声音“怎么还不进来?”苏茉儿嘴里呼应着,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迈进内室就闻到阵阵的瓜果香气,抬眼看去屋子里的暖榻上坐着个已过耄耋之年的老太太,她穿着件鸦青色八团蓝龙金寿字夹蟒袍,略稀疏的头发梳成“小两把”头,发间只坠着颗珠子,便再无其他发饰,耳鬓尽染霜意,岁月在眼角留下细碎的纹路,但也掩不了眉目间那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正襟危坐左手小指带着玳瑁镶珠宝花蝶护甲,正摆弄瓶子里的红梅,寒冬腊月,院中的红梅开的浓烈,折几枝插在屋中,倒甚是应景。
“又被皇帝召去了?大冷天儿的,我不让他见天请安,到苦了你,下次遣个小宫女去就行,没的冻坏了你这把老骨头。”孝庄太后刚歇完午觉瞧着精神头还不错,人上岁数了身子骨就弱了许多,刚入冬的时候闹了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吓坏康熙,累的皇上衣不解带的守了好些天,谁劝都不听,孝庄醒后看见俯在榻前眼窝深陷,面容憔悴的康熙,当即便赶他回宫歇息,没她的口谕不许再进慈宁宫,皇帝孝顺进不来也没法子,便求了老祖宗身边的苏嬷嬷每日报个平安。
苏茉儿走到跟前换了盏热茶,随手就把开了一半的窗子关的死死的“还不是咱们皇上孝顺,我去皇上倒还能安心些。”苏茉儿知道这窗子定是孝庄趁小宫女们不察给留了个缝隙,外面天寒地冻,风寒又刚见好,如再受了风发作起来可怎么办。
“我也出不得门,且留一点吧,透透气”孝庄见窗子毫不留情给关上了,语气中带了丝恳切,她已经在屋中闷了许久时日了,心中烦燥,盼有一丝凉风能松快松快,窗没留成,屋外的小宫女倒是把煎好的药端了进来,苏茉儿接过来低头尝了一口,温度适宜便递到了孝庄手边“我的格格,现在可不能吹着风,等天暖点,天暖点我和您一起去御花园转转可行?来吃药吧。”苏茉儿看孝庄皱着眉头迟迟不愿接,便笑着摇了摇头,伸手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小块牛乳糖一并送了过去,孝庄这才不情不愿的接了过去。
寒冬腊月,天也黑的早了起来,才堪堪到酉时屋外就已伸手不见五指,传完晚膳,苏茉儿看着孝庄有些昏昏欲睡,便早早催她安置了。隆冬深夜北风呼啸,吹得窗户纸飒飒作响,许是午后吹了风,孝庄下半夜竟发起热,烧的整个人糊涂起来,意识也不大清明,在半梦半醒间仿佛看到了科尔沁那片湛蓝的天空,她一人站在无际的草原上,四周荒芜看不到人烟,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咯咯的笑闹声“布木布泰快来呀,快来呀,”谁在说话谁在叫她,转头四下找寻时,一片耀眼的红色闯入视线,身下的枣红骏马飞快奔驰,那容颜明媚耀眼似发着光,转头间回眸一笑,便呼啸远去。
孝庄看着那抹身影异常欣喜,挥舞着大喊 “海兰珠!我在这!” 当她奋力追过去时,那红色身影消失了,草原的尽头出现了一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那嫁妆抬子蜿蜒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她心想这新娘子定是位贵族女子,只不知为何耳畔总不时传来女子细碎的呜咽声,声音朦胧听不真切,孝庄不自主的走到新娘的马车前,那呜咽声瞬间放大直冲进耳朵里,她抬手撩起帘子,眼睛看向新娘子的一刹那震惊当地。
车里的海兰珠穿着蒙古察哈尔部落传统大红色长袍嫁衣,额头上的“罕特日格”缀满了珍贵的宝石,可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却在掩面哭泣,眼圈红肿那潋滟双眸溢满水渍,颗颗落在地上,砸进孝庄的心头,她细声抽泣口中不住喃喃自语
“布木布泰察哈尔我替你嫁,你一定要替我幸福,一定要。”孝庄听见后差点一头栽在地上,她心痛难当眼眶里迅速聚起雾气,不住摇头撕心裂肺的大喊“不要!我不要你替我嫁!下来!快下来!”她伸手去拉海兰珠却直径穿过了海兰珠的身体,迎亲队伍有条不紊的前行,她焦急万分的跑到队伍的最前面张开手臂欲拦住去路,只是任何人都无视她的存在,车轮就这样朝着她直直的辗轧过来,她咬紧牙关,就算被轧的粉身碎骨也绝不妥协。
车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就在马蹄堪堪要踏上她的身体时,时间好像瞬间静止了,车、马、人都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惊的目瞪口呆,这时有一个人从静止的队伍中踱步而来,她定定看着他逐渐清晰的面容,舍不得眨眼,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呢,他从来没有入过她的梦,应当是恨死她了吧,想到这不知觉的就泪流满面,他穿着大婚时的吉服缓缓走来,嘴角上扬,冷峻的脸上透着柔情,那双动人心魂的凤眼直直望着她,站在她面前时,那眼中的深情似要把她溺了进去,他张开手臂一把拥她进怀里,低下头轻吻她的额头,在耳畔厮磨轻言一声“我始终欠你一句,我爱你”,他的一声我爱你,孝庄心里彻底溃不成军,她埋进他的胸前失控的嚎啕大哭,手臂搂紧他腰间生怕他消失了般,嘴里不停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寒风嘶吼,苏茉儿宿在外室的暖榻上浅眠,午夜时分,朦胧间听到内室有声响,她瞬间惊醒,来不及披衣,便起身下榻快步走到孝庄的床前,她轻撩开幔帐只见床上的孝庄面色酡红,手用力抓着被子,不停的抽噎,泪水顺着眼角流进枕头,打湿了一片,看着这样的孝庄,苏茉儿心在颤抖,她身体虚晃一下,强忍镇定面无表情的放下幔帐,快速走到门外吩咐值夜的小太监马上去请太医,十万火急一定要速去速回!
孝庄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一侧头就看见苏茉儿伏在床前目不转睛的守着她,苏茉儿见她醒了那眼睛里泛起湿意,她只笑笑不说话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孝庄握紧苏茉儿的手,用力看着她,那眼底迸发的神采让苏茉儿觉得陌生又熟悉“苏茉儿,他来看我了!原来他一直都在等我!”孝庄语气急切声音有些沙哑,说完眼泪便夺眶而出,苏茉儿安抚的拍了拍孝庄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他那么爱您,怎么舍得让您念他一辈子?”苏茉儿伴了孝庄快一个世纪,手上沾着的血,遇到的人,碰见的事,两人一起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孝庄心里的执念她岂能不知?
康熙在殿外听太医的回话,太医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老祖宗年事已高,身子受不得猛烈之药,只有好生将养着,康熙面沉如水挥退太医,疾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朝服,刚下朝,接到慈宁宫的信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他扑在孝庄的床边看着白发苍苍面目浮肿的老祖母心痛难当,忆起幼时常承欢膝下祖母的教导犹在耳边更是泪如泉涌,孝庄看着康熙和蔼的笑了笑,脸上有些不舍
“皇帝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莫像后宫妇人般哭哭啼啼,祖母老了,生老病死乃世间常态,谁人也逃脱不开,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不必挂怀”先帝去的早,留下孤儿寡母,皇帝是由她一手教养长大,她是慈母更是严师,往事如过眼云烟历历在目,现如今四海升平,皇帝励精图治心怀天下,政事处理的得心应手,如此甚好,她倍感欣慰。
孝庄缠绵病榻数日窗外始终阴沉,今日雪后初霁,一扫多日的阴霾,她精神甚好,不像往日般睁不开眼,伸手拉了拉苏茉儿的衣袖
“扶我起来。” 苏茉儿麻利的给孝庄穿好衣服,扶她坐到梳妆台前,绾了一个她年轻时最喜欢的发髻,更是在鬓间插上了她珍藏已久暖玉龙凤钗,瞧着面容有些憔悴便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苏茉儿,我们出去走走吧。”孝庄望着窗外出神,语气肯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苏茉儿皱着眉头不答话却又不敢忤逆孝庄,唯有妥协的叹了口气拿出了极厚实的貂毛滚边大氅裹得孝庄严严实实,又递上一个暖手的小火炉,这才搀扶着孝庄走了出来。
雪后的空气异常凌冽,深吐一口污浊之气,整个人都清爽起来,院子被白雪覆盖,细碎的阳光洒在雪上折射出点点光晕,映得人的眼睛睁不开,院中树木都已成残枝败叶,唯有那树红梅灿若朝霞,她立于白雪下,站在天地间,颇有一番傲骨之风。孝庄看着红梅移不开眼,伸手触碰,她是那么灿烂耀眼,却只孤零零的一树花开不败,既是凌霜傲骨,却又为何甘心被囚于这宫墙之间?
孝庄这一生杀伐决断,心有沟壑似女中诸葛,她就像是这红梅,本应长在悬崖边,却又奈何被困于深宫中,命运使然总是和她想要的背道而驰,一路荆棘,手上虽染满鲜血,却无愧于心,只有一大憾事让她至今耿耿于怀,便是辜负了那人的深情。孝庄用力折下一枝红梅,放在鼻间深嗅,花香萦绕在五脏六腑,那感觉一如在梅林深处初见他一般,孝庄微笑着闭上眼睛,身子向后倒去,手里的红梅滑落,喃喃自道
“多尔衮,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