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湘云请贾母等人赏桂花。大观园中姐妹们共聚海棠诗社做菊花诗,席间吃了螃蟹,席后宝黛钗三人各作了一首螃蟹咏。
古人写咏物诗,大抵是托物言志或是借物抒情,不单单是描摹事物的情态特征。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写的三首螃蟹咏,也是如此。宝黛钗三人描写的对象都是螃蟹,但是所寄托的情志各不相同。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贾宝玉诗中的螃蟹,得一个“空”字;林黛玉的诗得一个“情”字;而薛宝钗的诗得一个“鄙”字。
贾宝玉:
持螯更喜桂阴凉,
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
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谗忘忌,
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
坡仙曾笑一生忙。
前两句“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一下笔就把吃螃蟹的环境、动作、兴致集中写了出来,人们坐在桂花树荫里非常畅快而讲究地吃着螃蟹,一开篇,就起得有情有景,如闻声色。下一句承上,“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继续写实,用了对偶手法写出自己这个吃螃蟹的人还以酒助兴,可是螃蟹是没有肠的。我觉得“横行公子竟无肠”句,是宝玉的自喻,在《红楼梦》的故事里,贾宝玉是一个并不热衷仕途功名和讲究繁文缛节的人,作为一个年轻的贵族公子,他崇尚的,正如他所住的怡红院,“怡”是快乐,“红”是青春的少女们,所以在小说里,他一开始的人生追求是永远地和一群聪明美丽的女孩儿们一起快乐怡然地在大观园这个世外桃源般的世界里生活下去。他的“无肠”,是对浑浊官场仕途的无肠。所以下一颈联,转到了螃蟹肚脐积累了湿冷之气,(自己)对别人的谗言和毁谤全都不在乎,自己只顾得品味螃蟹的美味,取得一点眼前的快乐。“脐间积冷谗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最后一句,“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感慨这个螃蟹本是美口腹的食物,苏东坡的嘲讽,是说诗孟郊诗犹如吃螃蟹一般空嚼,这里,宝玉又一次针对别人嘲讽自己“无事忙”的言语,以螃蟹自喻,甘愿为了“女儿”一生忙。可以说,这首诗,也是作者曹雪芹甘为女儿立传,十年辛苦于文字,终将写出血泪之文。全诗虚实结合,最终落到“坡仙曾笑一生忙”,暗示了作者最终会顿悟人生,悟得一切都将归于虚无,这样说来,“一生忙”是空,“无肠”也是空,当年的印记,曾经的美好,都只是过眼云烟,也是一个“空”。
林黛玉:
铁甲长戈死未忘,
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
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
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
桂拂清风菊带霜。
这首诗里,写出了林妹妹吃螃蟹的可爱,她的诗句句含情,情喜,情满,情正,情雅,情洁,处处情真。首联,一个“喜先尝”,写出了妹妹的高兴,憨态可掬;颔联,描写螃蟹的肥美,透出了写作者喜爱之情和馋涎欲滴。颈联,“怜卿”、“谁劝”、“千殇”说出了她吃螃蟹时候的婉转情态,既可怜螃蟹,又忍不住想要豪饮的兴致。尾联,点出是在桂阴下清风里吃螃蟹,用秋菊之霜比喻一种高洁的情怀。故黛玉得一个“情”字。
薛宝钗:
桂霭桐阴坐举觞,
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
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涤腥还用菊,
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
月浦空余禾黍香。
薛宝钗之诗得一“鄙”字,是她通过写螃蟹,嘲讽了那些鄙陋、横暴的小人。首联,“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写富贵人家的馋嘴们盼着重阳日吃螃蟹。颔联写这螃蟹(富贵人)走路时不可一世或指“行事做事不按章法”,内里虽然有黑黄很多花样而不动声色,却因为不免被人煮食而徒劳一场。颈联,要用菊花来除腥气,用姜来暖那寒凉。尾联,用一设问,辛辣嘲讽了螃蟹,如今被人煮食还能怎样呢?月光之下的水塘里再也见不到你的身影,只有稻花的香气飘荡出很远很远。有曹刿“肉食者鄙”的骄傲。
这三首诗,林妹妹评贾宝玉之作,是“这样的诗要一千首也有”,因为都是宝玉的自谑,后又说他做得好,因为诗中却是真言。林黛玉把自己的诗也要烧了,因为诗中的自己太过健康,太过情真,不好意思。宝钗之诗得到了众人的夸赞,尤其宝玉说“骂的痛快!”那么谁的诗最好呢?众人都说宝钗的诗好:“这方是食蟹的绝唱!”“只是太毒了些!”宝钗其人随分从时,大度稳重,轻易不动声色,在这首诗里,却大大嘲讽了当时的富贵之人们。但是似乎她在为文造情,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是嘲讽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