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仁说,把徐菱追到手,只用了一块抹布。
彼时郭仁穷的叮当响,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没上学,在家里的面包厂做小工。
家里人介绍俩人认识的时候,
郭仁正骑着自行车去送面包,
一辆旧的上海牌自行车,后座上装了个泡沫箱保温。
小伙子理了个平头,个子不算高,长的倒很干净,白衬衣上星星点点,像是淋上了油漆,又好像是洗不掉的墨水。
媒人介绍徐菱给郭仁认识的时候,他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更涨的慌了,他背过身子小声和媒人说:
“姨,这事能成吗?人家上过大学,是文化人。”
媒人不慌不忙,拉着他的袖子往前拽:
“大小伙子,怕个什么劲儿呢?不成能咋的,交个朋友呗。”
那时候的徐菱只觉得他有趣,
这么大的人了,见到自己还会脸红。
两个年轻人,一个仰慕,一个好奇,很快就能走到一起的。
白天,郭仁会骑着自行车赶到徐菱的学校,揣上两个热乎乎的面包。
晚上,郭仁在校门口,等着徐菱一起骑车回家。
那天下雨,一路自行车颠颠簸簸,徐菱的自行车爆了胎,回家的路上都是泥坑,没了自行车,她就成了泥人。
郭仁呢,倒不光不忙,把他抱到自己车子大梁上说:
“先送你回家,自行车明天还你。”
自行车还回来的时候,已经被擦的干干净净,一把钥匙上,栓了一个可爱的塑料小人。
徐菱说,那天太阳特别的大,
他把钥匙递给我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太阳。
徐菱说,他没给我什么,但是这份细心,温暖,做为和他在一起的理由,足够了。
就这样,媒妁之言,两个人订了终身。
02
结了婚,成了家,平日里无关痛痒的柴米油盐一下堆到眼前,生活两个字,因为婚姻变得有了重量。
那一年,又赶上经济前所未有的萧条。
家里的面包厂倒闭,郭仁没啥文化,只能在家里打打零工,挣来的钱,不够一个月的米钱油钱。
出去打工,成了小两口为数不多的出路。
进城吧,去城里打工,日子终究会过得好一点。
哪一个在乡下的人都曾想过进城日子就会变好,有朝一日进了城,才发现城里的日子,要比想象中难的多。
徐菱当过私立学校的老师,当过亚麻厂的员工。
郭仁去出租车公司开过车,在工地做过小工。
累,且不挣钱,最后,俩人一起去了一个给的多,但去人甚少的涂料厂。
涂料厂的工资多,但活累,挣钱嘛,哪有不累的?
徐菱贴标签装箱,郭仁开车送货,两口子累了点,钱也攒下点。
小日子刚要过起来,徐菱怀孕了。
郭仁喜出望外,辞了工作,带着媳妇,美滋滋的回了家。
怀胎六月,小两口照例去检查,但结果一出来,宛如晴天霹雳。
因为徐菱工在涂料厂吸了太多甲苯,孩子是个畸形。
打完这个孩子之后,徐菱几晚未眠,不哭也不闹,就是躺在床上,眼泪就那么说流就流下来了。
6个月,她每天都抚摸着自己的肚皮,看书,讲故事,憧憬者孩子的样子。
而如今,6个月的母子之情,到这就说断就断了。
彼时,徐菱满脑子都是大夫的话:
“这次不能生了,以后也不能生了,甲苯中毒,生出来的孩子肯定有天生缺陷,生了他,就是带他来受苦的。”
郭仁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这两年,徐菱真的陪他吃了很多苦。
他在涂料厂开车,徐菱就在车间工作。
塑料漆,五金漆,终日泡在弥漫着油漆味的厂房里,钱是存了点,但身子,也是因为这份工作熬坏的。
为了省钱,两口子一天到晚都在对付,白水面条,白面馒头,徐菱一个女人,就这么咬着牙陪他一起吃苦。
多少次郭仁暗暗发过誓,这辈子就徐菱一个女人,如若分了心,天诛地灭。
孩子对他来讲,从来都不重要。
但他妈不这么想。
隔着薄薄的木门,她几次听见郭仁和婆婆的争执。
“儿啊,你是老大,结婚几年了?有5年了吧?”
“早两年你老婆出过事,妈心里也清楚,不求她生孩子,但眼见这些几年都过去了,不能一点声响也没有啊?”
“你是长子,是要有后的。”
郭仁呢,倒没在乎激动的婆婆,两句照常是两句敷衍过去:
“我俩现在还不想要呢,忙啥的,我两个弟弟不都有孩子,那不是后代咋的?”
婆婆是怕声音太大吵到儿媳妇也好,被敷衍惯了也罢,每每此时,说不上几句,便闭口不提了。
“孩子,孩子,哪来的孩子呢?”
郭仁靠在门外的台阶上,上次徐菱流产后,转眼已经过去了三年,这段日子里,别说是孩子,两个人连性生活也未曾有过。
在徐菱眼里,有关生育的一切,在她心里,都是伤疤。
郭仁从来没强求过她,他心甘情愿的爱她的一切,自己有困难可以克服,只要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啥解决不了?
但他妈这关,永远是个坎。
老一辈人,尤其是老一辈人中的老一辈人,孩子对她们来说,与性命无二,没孩子,就是绝了后。
这事,早晚要有个说法。
那天,郭仁准备好了一桌饭菜,把存了几年的茅台都拿了出来,父母二人,加上两个弟弟一家,十来口人。
在此之前,郭仁信誓旦旦的说,要给徐菱一个惊喜,但徐菱听他说着,总感觉一股隐隐的不安。
酒足饭饱,一家人坐在一起,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赶在这个功夫,郭仁站出来说:
“妈,我想和大家说个事。”
“大夫说了,徐菱不能再要孩子了,我俩也就不要孩子了,以后呀,你也别总催了。”
什么叫不要孩子了?
婆婆笑着的脸,当场就冷了下来。
”妈,徐菱和我在涂料厂打工那两年,身体积了点毛病,大夫上次就说,不能再要孩子了。”
“就他这种体质,要了,也是畸形。”
“今天两个弟弟和孩子都在这,你也看见了,咱们郭家香火断不了,所以我决定,和徐菱这辈子,不要孩子了。”
满满一桌子人,没人说话,许久,郭仁他爸举起酒杯,嘬了一口酒说:
“你们孩子的事,自己决定就好。”
郭仁就那么说着,徐菱眼泪吧嗒吧嗒的就掉下来了,她那么爱郭仁,何尝不想给郭家添份香火?
那天晚上,徐菱记不得是怎么从饭桌上下来的,只记得婆婆当场就在桌子上拉下了脸子,两个弟弟,也抱着孩子回了家。
那天,郭仁自己喝光了一整瓶酒,他握着徐菱的手,半跪在床前,只重复着一句话。
“媳妇,我这辈子都不想和你离婚,谁都不能让我和你分开。”
郭仁的死心塌地,远不及母亲的不依不饶。
“闺女,你们离婚吧,当妈求你了。”
那天婆婆单独叫了徐菱,说完这一句话又开始掉眼泪。
在婆婆眼里,倘若是自己儿子不能生孩子,这事还可以商量,病还可以治。
“结婚7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你说郭仁他也没啥毛病,我们老郭家不能到他这绝了后啊!”
徐菱低头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后,她抬起头,眼睛里噙着眼泪,声音哽咽:
“妈,能不让我离开郭仁吗?”
婆婆心死了。
人呢,都是被执念逼出来的,眼见软的不行,她就来硬的。
郭家,不会要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儿媳妇。
03
徐菱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一个人拉扯她长大,她也是老师,一辈子为人正直,温和善良,亲朋邻里,几乎没和人红过脸。
徐菱结婚后,她操了半辈子的心也放下了大半,人到晚年,家从镇里,搬到了乡下。
那天,看见亲家在院子门口敲门,徐菱母亲还是满心欢喜的。
但开了门,看见她的脸色,才明白这人就是来吵架的。
徐菱母亲是文化人,自然吵不过郭仁他妈这种常年做买卖的女人,但听着她张嘴就说自己女儿,也不能就此弱了下去。
郭仁他妈一句比一句恶毒:
“能不能把你那丢人的女儿领回家去?连孩子都不能生,还赖在我家干啥?”
“你也一把岁数了,知道自己女儿再嫁不出去了,所以就赖上我们家了是不是?”
邻里相亲越聚越多,徐菱妈妈做了一辈子文化人,脸憋的通红,几句话不敌败下阵来,血压蹭的涨上来,当场昏迷。
争吵终于还是爆发了。
虽然郭仁早预料到徐菱一天不生孩子,这个家就永无安宁,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母亲这一份执念,种的有这么深。
三番五次逼徐菱离婚,给丈母娘气到高血压住院,即便是亲生母子,他也再不能坐视不理。
他叫来了两个弟弟,
当着全家人的面,抛出了几个问题,掷地有声。
“这些年,你嫂子对你们怎么样?”
兄弟间面面相觑。
“嫂子对我们两家,都亲弟弟一样看待。”
“现在因为没有孩子,妈就让我们两个离婚,你们觉得该还是不该?”
兄弟俩没有说话。
他把头转向母亲问:
“妈,是不是徐菱不能生孩子,这婚就必须离?”
“是”母亲铁了心。
郭仁的母亲,自恃有母子血脉这份关系,儿子终归会听自己的,但没想到,郭仁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妈,如果你认我,你老了,我回来继续孝顺你。”
“如果你不认我,等你老了,我也会回来孝顺你。”
但我这辈子也不能因为一个孩子和徐菱离婚,
磕了头,嘱咐好了两个弟弟,郭仁牵着徐菱,关上了郭家的大门。
几天后,郭仁再次订好了远方的车票,
从此以后,广阔天地,没有人能从他身边赶走徐菱。
除了死别,再无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