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0年前的一天,家里添了一名女婴。
父亲有些闷闷不乐地通知爷爷:“好可惜,是个女孩!”爷爷却乐得跳起来,脸上跟开了花似的拉上奶奶就往医院跑。小小的孙女儿粉粉的脸,爷爷奶奶爱不释手。
爷爷破旧立新,重女轻男,可惜这辈子生了两个全是儿子。父亲却因循守旧,期望生个男孩传宗接代,可惜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家人谈笑间说起的。
也许是因为当时出台的独生子女政策,父亲只有认命,对于唯一的女儿,自然是疼爱有加的。
据说成人脑子里最早的记忆在三岁左右,我却一直记得不满三岁的自己被父亲抱着在游乐场滑滑梯的画面:那天我穿着一件黄色的罩衣,颤颤巍巍地走上那个巨大的滑梯,看着身边的哥哥姐姐们都欢笑着“哧溜”一下滑下去,又飞速地顺着后方的楼梯爬到顶端,不停地循环往复。父亲鼓励我自己滑下去,我却因为害怕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角,父亲见多次鼓励无用,索性抱起我,朝滑梯笨拙地挪去,为了使我不害怕,他边抱着我,边卖力地扶着滑梯的边缘,一截一截慢慢向下滑去……我听见身旁有嘲笑声,我也看见了父亲脸上的尴尬,为了让我开心,他依旧这样滑了一遍又一遍。这是一段并没有那么刻骨铭心的平常事,甚至没有照片为证,但它就那么深的刻在脑子里,精确到衣服的颜色。多年以后在那个公园故地重游,我摩挲着还没我人高的滑梯,嘲笑着当年胆小如鼠的自己。
每个人都有一段叛逆的青春期,我却与众不同。我变本加厉地使父母处于噩梦中:逃课、染发、顶撞老师……礼义廉耻全然不顾,估计换到现在,应该能送去参加“变形计”了。一次考试作弊,被老师发现,将父亲请到学校,父亲一气之下当着众多老师同学的面狠狠甩了我一耳光,顿时我倒在地上,耳鸣不已,鼻子里的血汩汩地往外喷。班主任吓坏了,忙拿毛巾给我止血,父亲却任在一旁恶狠狠地瞪着我,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凶相。那时的我觉得,他对我是没有感情的:作为一名父亲,再生气也不会下如此狠手,即使因为没有控制好情绪,至少该心疼一下,可是我看到自己在他漆黑的眼珠里呈现的是一个仇人的形象,并且是深仇大恨!他要我靠着教室的墙自我反省,我挂着满脸血,紧紧贴着墙、咬着牙,十根指甲深深地嵌入墙里,挖得生疼,挖到有液体顺着指甲流下来……
从那以后我没有叫过他爸爸,以“诶”代替。也许是我渐渐改邪归正考上了差强人意的大学,也许是他年岁渐长。父亲越来越体现出自己温柔的一面:大学期间每个周末回家,他都会高兴地和我妈一起准备满满一桌我爱吃的菜;只要变天,不管天气多恶劣也要给我送衣被;每次去寝室看我给我带零食的同时也会给室友们每人带一份,希望大家多关照我……我们之间的厚障壁也慢慢地融化成薄冰,有时候我也想打破这层冰,叫他一声爸爸,可是总拉不下脸来。
那天是我十九岁的生日,父亲来学校看我,偷偷塞给我一千块钱让我请同学吃个饭庆祝,还说:“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再给一千!”他的背比以前佝偻了许多,头发也变得花白。也许现在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办法搬弄我一根手指了吧,因为他真的老了。我哽咽了两声,还是硬着性子,说:“我不要了。”我看着他期盼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下去,失望地转身,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倾泻而下……
一晃几年又过去了,我结婚了。婚礼上,父亲满眼的泪。记事以来我只看到父亲哭过两次:一次是爷爷去世,一次就是我出嫁。离开娘家的时候,他紧紧握着我老公的手,颤抖着嗓音说:“我把唯一的女儿交给你,我希望她幸福。如果你做不到,我会和你拼命!”婚后却时常在我们遇到困难时及时出现。老公很崇拜他,说我父亲正是他从小理想父亲的模样。
直到我怀孕,才终于相信父亲一直期盼儿子的事实。因为他给我孩子准备的衣服鞋子全是男孩的款式,甚至拿给我们参考的名字也全是男孩名。我生气地问他是不是心里只有儿子才是最好的。他却丝毫不避讳:“女儿也好,儿子当然最好嘛!”“那我偏要生女儿。”我骗父亲我已经找熟人偷偷查过,确定是女儿了。我以为父亲会失望,没想到父亲依旧每天气一大早乐呵呵地给我买早餐,即使冰天雪地里滑了一跤崴了脚,第二天仍跛着脚提着早餐爬上五楼。丢三落四的我不小心遗落一只手套,他也要在大雪纷飞的深夜里找遍我走过的每一条路,顶着一头的雪花费几个小时找回家。他终于将从小到大对我的宠爱发挥到了极致,不让我吃半点苦。我渐渐淡忘读中学那年父亲凶神恶煞的模样,甚至怀疑这或许是哪天做的一个噩梦,我的父亲难道不是一直这样温柔慈祥吗?
女儿出生那天,父亲乐得跳起来,脸上跟开了花似的拉上母亲就往医院跑。抱着女儿心儿肝儿地叫唤着,嘴角咧到了后脑勺,不停念叨着:跟我颖颖出生时一模一样!
“有孙女真好,我就喜欢女孩!”父亲爱不释手。
父亲这句话是发自真心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