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上高中,讲到辛弃疾词两首《水龙吟》和《永遇乐》时,语文老师提到过辛的毛病就是掉书袋。这样的评价其实也是历来的评价,如《历代词话》评“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古今词话》也说“陆辛时时掉书袋”。
如今我们寻常时候倒不觉得严重,可见古今差异,此处不妨举出几个古时令人失笑或讥讽的掉书袋例子来聊一聊。
话说北宋有个名将叫党进,他不怎么识字儿,一次被派往边地防范秋高马肥时北人南下,辞别时入朝致词,太祖知道党进不识字,让人告诉他不必来了直接走吧,党进脾气倔还不肯,司职上朝时班列礼仪的官吏在笏板上写好了词儿,嘱咐党进背熟咯。
然后上朝致词,党进跪在那儿一言不发。突然抬头来了句“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搞得大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左右问他为啥突然说这个,党进说那些穷措大(贫穷的读书人)老是掉书袋,我也来两句让圣上知道我也有读书。
党进不识一字。一日,朝廷遣进防秋,朝辞日,须致词合门,使吏谓进曰:“边臣不须如此。”进性强很,坚欲之,知班写其词于笏,教令熟诵。进抱笏跪移时,不能道一字,忽仰面瞻圣容曰:“臣闻上古其风朴略,愿官家好将息。”仗卫掩口,几至失容。后左右问之,曰:“太尉何故忽念此二句?”进曰:“我尝见措大们爱掉书袋,我亦掉一两句,要官家知道我读书来。”(《宋人轶事汇编》引《玉壶清话》)
“朕闻上古,其风朴略”出于《石台孝经序》开篇,为唐玄宗时整理《孝经》的各种注疏之作。但此处可见,这句话说的毫无关系,基本属于莫名其妙,所以左右才会问他为啥说这个,这算是非常纯粹没有上下文、单纯想说点儿啥的那种掉书袋。
其实说起掉书袋,很多人应该还会想到张岱《陶庵梦忆》卷五中范长白关于“少焉”的故事。
饮罢,又移席小兰亭,比晚辞去。主人曰:“宽坐,请看‘少焉’。”金不解,主人曰:“吾乡有缙绅先生,喜调文袋,以《赤壁赋》有‘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句,遂字月为‘少焉’。顷言‘少焉’者,月也。”固留看月,晚景果妙。
这里主人提到的乡里缙绅以“少焉”指代月亮,就是典型的不自然引经据典而断古人文章以取其义、却不具备通用性使人理解的掉书袋。笔者猜这位缙绅或许还不会句读,把“少焉”和“月出于东山之上”连起来,以为是“少焉月”,就如此指代了。这样引申实际是扭曲原意而用的。
但这与常说的“指代”不同,指代没有扭曲字词意思,反而是贴合原意并获得了广泛认可的。不过掉书袋也有不扭曲意思,但仍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如小说《品花宝鉴》中王恂的两个内舅,孙家嗣徽、嗣元两个儿子。第二回《魏聘才途中夸遇美,王桂保席上乱飞花》里第一次介绍两兄弟都是文理欠通,经文读的不多却酷爱掉书袋,苏州拔贡生高品给兄嗣徽起外号叫“虫蛀千字文”,弟嗣元口吃又说不清,外号叫做“叠韵双声谱”,“这两个废物真是一对”。文中两兄弟来见王恂又碰到仲清:
嗣徽先对仲清说道:“今日天朗气清,所以愚兄弟正其衣冠,翩然而来奉看的。”王恂、仲清忍不住要笑。嗣徽又对王恂说道:“适值尊驾出门,不知去向,若不是‘鸟倦飞而知还’,则虽引弓而射之,亦徒兴弋人之慕矣。”仲清正要回言,那嗣元道:“哥、哥、哥你这句话说、说错了,怎么把鸟来比起人来,你、你、你还要将箭射、射、射他,那就更岂有此理了。”嗣徽道:“老二,你到底腹中空空如也,不知运化书卷之妙。这是我腹笥便便,不啻若自其口出。这句‘鸟倦飞而知还’,是出在《古文观止》上的。若说鸟不可以比人,那《大学》上为什么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呢?”仲清暗笑道:“天下也有这样蠢材,”便道:“大哥的鸟论极通,岂特大哥如鸟,只怕鸟还不如大哥。要晓得靖节先生此言,原是引以自喻的。”嗣徽侧耳而听,又说道:“老兄所看的《古文观止》,只怕是翻板的。小弟记得逼真,做这篇古文是个姓陶的,并不是姓秦。”王恂忍不住,装作解手出去,抿着嘴笑了一会。仲清笑道:“大哥实在渊博之至,连那做古文的姓都知道。”嗣徽只道仲清果真佩服他,便意气扬扬,脸上的红疙瘩,如出花灌了浆一样,一颗颗的亮澄澄起来,便对嗣元道:“老二,但凡我们读书人,天分记性是并行不悖,缺一不可的。”嗣元道:“敢、敢、敢子,若不是记性好,也不、不不把狗来对人了。若不是天分好,也不把牛来对先生了。”说着大笑,那只吊眼皮的眼睛已淌下泪来。那嗣徽便生了气,两腮鼓起就像癞蛤蟆一样。仲清故意问道:“想必令兄又是引经据典,倒要请教请教。”嗣六道:“论、论、论文理呢,家兄到底多读两年书,小、小、小弟原赶、赶、赶不上,但是错的地方极多。有一天先生出、出、出了一个对,是叫将书对书的。上对是:‘人能弘道。’家、家、家兄却对得快,写了出来是:狗、狗、狗无恒心。先生道:‘这不是书。’家、家、家兄道:‘是《孟子》上的。’先生道:‘岂、岂、岂有此理。’家兄只当先生忘了,便乐、乐、乐得了不得,连忙翻、翻、翻出来看,原来是草字头的苟字,不是反犬旁的狗字。”仲清笑了一笑道:“若不是狗记错了,倒是一副好对子。”嗣元道:“又一日,先生出了一个做起讲的题、题、题目,是:‘先生将何之。’家兄就、就、就将‘牛何之’做了起头。先、先生拿笔叉、叉、叉了几叉,痛骂了一顿。”这一番说得嗣徽羞忿难耐,便在屋子里乱踱起来,说道:“屁话,屁话!”便起身告辞。
读来让人捧腹,可笑处都已加粗,今人有时就喜欢类似的运用敬称、典故和成语。而可笑之处就在于一是不知原意而乱用经典,如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一句被用来说人“如”鸟。二是不辨作者,或者其他借代和人物字号等,孙嗣徽误听为秦某,可见不知靖节先生即陶渊明。三是在寻常口语中乱用敬称、自谦和成语,只放上面或许对比不出,以下为该书中第六回里,大年初六姑苏会馆团拜时的对话:
沈大人放了手,子玉等告退,来至东边楼上,王恂、颜仲清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子玉道:“今日起迟了些,那孙大哥、孙二哥还没有来么?”王恂道:“也该快来了。”王、颜二人又与聘才、先茂款接了一番。(沈大人为子玉之父)
如此可见寻常话语就用口语说即可,如孙家兄弟敬称成语随口用,一句话塞进四五个,除了装逼屁用不顶。
再引一处第八回文末郑聘才和李元茂因为被扒了银子没法儿付给相公和饭馆儿钱,而找孙嗣徽借钱而嗣徽就说出了以下的话:
李大哥,我知道了。你一包的‘金生丽水’,竟成了‘落叶飘摇’,倒不去‘诛斩贼盗”,反在这里‘散虑逍遥’。你当我是个‘亲戚故旧’,所以把我急急的‘戚谢欢招’。我见他们这样‘渠荷的历’,我底下已突然的‘园莽抽条’。你差不多要对我‘稽颡再拜’,我心里也有些‘悚惧恐慌’。我见你们这顿‘具膳餐饭’,算起账来,就吓得你‘骇跃超骧’。他两个只管的‘笺牒简要’,全不顾你当完了‘乃服衣裳’。你且叫他去‘骸垢想浴’,然后同他上了‘蓝笋象床’。拿出你那个‘驴骡犊特’,索性与他个‘适口充肠’。顽得他‘矫手顿足’,你自然‘悦豫且康’。
如此可见连篇累牍地引用经书典籍替代原本可以随意表达的话,不仅不会显得自己读书多,反而会为人所耻笑,因为这种单纯的替代很明显的表明了表达者没有充分理解经书典籍的含义和融会贯通方式、却又急于表现的状态。而这还通常伴随着撇弃通俗用法而专门寻找生僻用法。
如《柳南随笔》中说:
谈次掉文,书生习气,最为可厌。如称昆山必曰「玉峯」,称江阴必曰「澄江」,称常熟必曰「虞山」。
那再看一下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是如何掉书袋的: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其实主要是下半阙中一句都有一两句用典,如此频繁确实对于古人来说算是掉书袋了,今人多不会主动意识到主要是因为辛用典适于表达自身感情而没有过多偏离原意,前后衔接是存在因果的,不像前文孙氏兄弟天上一句地上一句。
所以可见,只要符合原意运用且不是很频繁,或者即使不合原意但适当发散也可。除非是本来就为了博人一笑,则随意解读以达到搞笑结果即可,比如1932年出版的《唐祝文周四杰传》中第二十二回有:
祝枝山道:“老太师,讲起了唐子畏,真是害人不浅,他一走后家中便闹起饥荒 来了 。”华太师奇怪道:“听说子畏的家况还好,怎么数天失踪家中便闹饥荒? ” 枝山笑道:“他们家里不是闹的米荒,却是闹的人荒 。他们一夫八妇,虽然阴盛 阳衰,但是子畏的内媚工夫甚么人都比不上 。他以一身周旋于八美人之间,居然 八面俱到 。这八位美人虽然不能饱足他们的情欲,但还不至于闹饥荒 。这真叫做‘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这句话引得大家都笑,华太师毕竟名位俱高,忍住 不笑,微微的摇着头道:“枝山,你引的《孟子》却作这般解释,未免’侮圣人 之言‘了 。”枝山笑道;“这有什么妨碍呢?’男女构精,万物化主,‘不是圣 人之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不是圣人之言么?”
文中祝枝山拿唐伯虎“满足”家中八妇的事与华太师打趣,便是刻意生硬解读以达到效果的例子,如此用的好便是幽默,令人捧腹且无伤大雅。
此外“掉书袋”也可以表现得有水平,那首先就不能太密集,其次慎重使用敬称谦称和成语等,最后就是必须结合上下语境选择契合目前交流内容的词句。妥善地掉书袋是可以彰显的,比如《夜航船》中卷五伦类部里的奴婢一篇中的读书婢,记郑玄家婢女: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一婢不称指,玄使人曳跪泥中。须臾,一婢问曰:“胡为乎泥中?”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同一件事也可见于短篇小说集《西湖二集》中:
一日,郑康成怒一个丫鬟,把他曳去跪在泥中,又有一个丫鬟走来见了,就把《诗经》一句取笑道:“胡为乎泥中?”这个跪的丫鬟也回他《诗经》一句道:“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这两个丫鬟将《诗经》一问一答,这也是个风流妙事了……
如此则掉书袋也是可以的,只要应该注意的毛病一定注意,否则容易装逼不成,反被人耻笑。但其实也可以见出多读书的重要性,读的少了难免反复引用,如果同时理解又不够多只只看字面意思,甚至不顾字面意思,则必然容易出丑了。